西方诗人对诗歌的理想国辩护雪莱的《为诗辩护》及其柏拉图主义

西方诗人对诗歌的理想国辩护雪莱的《为诗辩护》及其柏拉图主义

一皮科克对诗歌的攻击自从潘金莲将敏感的诗人从他的“理想国”出发，然后在漫长的岁月里，西方诗人创作了许多关于诗人的文字。在英国,文艺复兴时期锡德尼的《为诗一辩》(1583)与浪漫主义时代雪莱的《为诗辩护》(1821),是这类诗辩中最辉煌的篇章。然而,使后代的研究者深感惊愕的是,这些对诗歌所作的热情赞颂,都毫无例外地浸染着柏拉图主义的色彩,被柏拉图所放逐的诗人竟成了他精神遗产的真正继承人。雪莱诗论中的柏拉图主义,更是西方文学批评史上的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雪莱写作《为诗辩护》,其直接动机是为了反驳托马斯·皮科克(1785—1866)对当代诗歌的无情嘲弄。皮科克是雪莱的知友,也是一位颇具才华的诗人和小说家。但他在1820年发表的《诗歌的四个时代》一文中,竟然以嘲讽的口吻对包括雪莱在内的浪漫主义诗人竭尽挖苦之能事,并断言诗歌在当今时代只是一种毫无用处的东西,注定将日趋衰亡。这听来仿佛与黑格尔的悲观主义论调如出一辙,但事实上两者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学术背景。皮科克所持的文学史观乃基于一种浅薄的文学循环论。他认为,诗歌的发展演化按铁、金、银、铜四个阶段依次更替,而迄今为止的一部西方诗歌史已经历了两度这样的循环。在古代,诗歌的铁器时代即其发轫阶段,它歌颂部落英雄的非凡业迹,诗风纯朴而粗犷。古希腊的荷马、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生当诗歌的黄金时代,他们的吟唱充满对往古的回忆和留恋。白银时代以罗马奥古斯都治下的诗人为代表,其诗作或是对英雄史诗的摹仿(如维吉尔的《埃涅阿斯记》),或是对社会风习的针砭(如贺拉斯的讽刺诗)。乃至罗马帝国后期,诗歌便转入它的青铜时代,诗人虽力图洗尽铅华,返朴归真,但毕竟已丧失那勃发的创造生命力。自中世纪以来,诗歌的演变再一次走上循环之路。简言之,中世纪传奇是它的铁器时代,莎士比亚和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属于黄金时代,德莱顿和蒲柏代表着白银时代,随后而来的则是皮科克自己所处的青铜时代,盛行着他所鄙夷的情感主义和原始主义的诗风。皮科克对当时浪漫主义诗歌的攻击,内含着两个互为表里的基本论点:其一是以理性为核心的新古典主义批评标准,其二是他的功利主义立场。从前者出发,他对浪漫主义诗歌作了尖刻的嘲讽。他指出,在那些诗人看来,“诗歌的最高灵感就溶解于三种成分之中:无节制的热情的浮词,夸张的感情的悲鸣,以及做作的感伤的哀诉。”然而,皮科克对诗歌的责难带有更为功利主义的色彩。倘若说当年柏拉图主要是从道德和宗教的立场来谴责诗人的话,那么近代以来人们则往往把科学文明视为文学的最有力的竞争者。皮科克当然知道华兹华斯那充满自信的预言:“诗是一切知识的精华,它是整个科学面部上的强烈的表情。”二诗歌、音乐与艺术毫无疑问,皮科克反对诗歌的立场是与柏拉图一脉相承的,但同样毫无疑问的是雪莱的《为诗辩护》也直接或间接地汲取了柏拉图的美学思想。雪莱撰写此文时,刚好阅读和翻译了柏拉图的《伊安篇》和《会饮篇》,因此《为诗辩护》一文中的柏拉图主义成分比以往任何一篇英国文学批评论著中的都要多,也就不足为奇了。为了反驳皮科克对诗歌的嘲弄,雪莱象所有的浪漫主义批评家一样,无限夸大诗歌的社会职能,并把诗人抬高到超越一切之上的位置。在他看来,诗人“不仅创造了语言、音乐、舞蹈、建筑、雕塑和绘画;他们也是法律的制定者,文明社会的创立者,人生百艺的发明者”,更是宗教的导师和先知这样,雪莱事实上就把诗歌视为无所不包的人类创造力本身,视为宇宙万物的精华之所在。而追根溯源,这一在浪漫主义时代甚为流行的泛诗论无非是对柏拉图的《会饮篇》主题所作的改造和引伸。正是在《会饮篇》有关第俄提玛的爱的启示中,柏拉图描述了通往美的本体的上升过程:先从个别的美的形体上升到全体的美形体,再从美的形体到美的行为制度和美的学问知识,最后彻悟到美的本体。柏拉图认为,这是一个哲学家毕生探求的极境:“这时他便凭临美的汪洋大海,凝神观照,心中起无限欣喜,于是孕育无量数的优美崇高的道理,得到丰富的哲学收获。如此精力弥满之后,他终于一旦豁然贯通唯一的涵盖一切的学问,以美为对象的学问。”诗歌的无限扩张,乃是诗人作为创作主体的自我扩张的表现形式之一。然而,把诗歌与人类的其他创造活动混为一谈,显然无助于确立一种有价值的文学理论。正如当代美国学者R·韦勒克所指出:“诗歌在哲学、道德和艺术的笼统综合物中全然丧失了其特性。可以归结为三者或其他两者之一的东西是不能认真地仅仅归之于诗歌的。”如果说柏拉图的理念论时常导致雪莱对于诗歌的特性失去把握的话,那么它也在另一方面帮助他免于陷入情感主义的自我表现论的泥沼,使他对诗歌的使命作了更深刻的理解。诚然,雪莱说过:“诗人是一只夜莺,栖息在黑暗中,用美妙的歌喉唱歌来慰藉自己的寂寞”雪莱有时也超越了柏拉图而更接近于普罗提诺的新柏拉图主义。他指出:“一个诗人混然忘我于永恒、无限、太一之中”三“想象的表现”象其他浪漫主义批评家一样,雪莱强调感受力、想象和灵感在创作活动中的作用,然而他对这些问题的论述却远不是一个逻辑严密的理论体系。正如当代美国学者M·H·艾布拉姆斯所指出,人们可以从雪莱的诗论中分辨出两个思维层面,其一是柏拉图主义的,其二是英国经验主义的,他似乎把这二者交替地应用于所讨论的每个主要问题上了在《为诗辩护》的开篇,雪莱讨论了想象与推理的区别,并在一般意义上把诗歌界定为“想象的表现”。他认为想象是一种综合,注重事物的相同,推理则是一种分析,注重事物的相异。尽管雪莱热情推崇想象而贬低推理,但他的看法无非是18世纪英国经验主义美学的旧调重弹,远未达到柯勒律治想象论的高度。有时候,雪莱也把想象视为实现道德进步的伟大工具。他说:“要做一个至善的人,必须有深刻而周密的想象力;他必须设身于旁人或众人的地位上,必须把同胞的苦乐当作自己的苦乐。”雪莱不仅翻译了《伊安篇》,而且差不多重复了柏拉图的灵感论,称“诗人是不可领会的灵感的祭司”在雪莱看来,诗歌的创作过程有一种被动的性质,完全不受诗人的自觉意识或意志的控制。即使最伟大的诗人也不能有意作诗,好诗并不出自刻苦钻研和细心推敲,诗人所应做的只是留心观察灵感袭来的瞬间,把这一瞬即逝的美好幻象捕捉到手。雪莱写道:“在创作时,人们的心境宛若一团行将熄灭的炭火,有些不可见的势力,象变化无常的风,煽起它一瞬间的光焰;这种势力是内发的,有如花朵的颜色随着花开花落而逐渐褪落,逐渐变化,并且我们天赋的感觉能力也不能预测它的来去。”其实,雪莱自己也用一个优美的比喻,描述了从灵感转化为诗的过程:诗歌“捉住了那些飘入人生阴影中一瞬即逝的印象,用文字或者用形相把它们装饰起来,然后送它们到人间去,同时把此类快乐的喜讯带给同它们的姊妹们在一起留守的人们。”四诗歌与社会道德的联系作为雪莱的诗论深受柏拉图主义影响的典型例证,《为诗辩护》中有一段话每每被后代的研究者所引用。雪莱说:“一条锁链通过许多人的心灵传递下来,系在那些伟大的心灵上,它的神圣铁环从未完全脱节的;而那些伟大的心灵,如同磁石,流出了不可见的磁力,同时连结着、振奋着、支持着所有的生命。”在雪莱看来,诗歌的繁荣总是与该时代的道德上和知识上的伟大成就有密切联系,而诗歌(尤其是戏剧)的衰落也总是同时伴随着社会生活的堕落。荷马、但丁和弥尔顿之所以被视为文学史上三位最杰出的史诗诗人,就因为他们的作品与自己时代的知识、情操和宗教有着明确而清楚的关系。而在查理二世统治的复辟时期,喜剧的堕落则与社会的败德盛行联系在一起。因此,诗歌与戏剧是真实反映社会道德状况的一面镜子,它们的衰微则成为风俗堕落的一个标志。即便如此,社会风俗的腐败却不能归咎于诗歌。“诗始终传达人们所能够接受的一切快感:它始终还是人生的光明,它又是在邪恶时代中还能够保存的任何美丽的、宽大的、真实的东西之源泉。”然而,强调诗歌与社会道德的联系,并不意味着诗歌应强加给人们一种道德教训。雪莱认为,凡是指责诗歌不道德的议论,都是由于误解了诗歌用来改进人类道德的方法。诗歌不是单纯的道德说教,也不以表达受时空限制的是非观念为已任。欧里庇得斯、琉坎、塔索和斯宾塞虽常常抱着一种道德目的,但他们诗作的效果反而因此受到削弱。相反,但丁和弥尔顿大胆忽视一个直接的道德目的,反倒为他们的作品赢得了永久的价值。象布莱克一样,雪莱高度赞誉弥尔顿笔下的恶魔式英雄:“《失乐园》所表现的撒旦。在性格上有万不可及的魄力与庄严……弥尔顿已经把通俗的信仰破坏到这样的程度(如果这种思想应当算是破坏的话),以至他并不认为他的上帝在道行上必须高于他的魔鬼。”雪莱对于托马斯·皮科克的反驳,也是针对一般狭隘的功利主义而发的。他认为,一个机械师固然能够使劳动减轻,一个经济学家也能够使劳动互相配合,但只有诗人才能丰富人的精神世界,人类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