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离婚》的幽默艺术

老舍《离婚》的幽默艺术

老老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幽默艺术专家，但幽默艺术的形成是一个日益完善的过程。根据离婚的提法，它可以分为两个时期。初始幽默通常是老习惯孤独、无所事事时“想家”的产物。这是“写有趣的东西”的尝试，是“让孩子有趣”的简短笑声，是“以幽默为幽默”。从《离婚》开始,老舍对幽默艺术有了新的探索和认识,幽默不再仅仅作为一种娱乐搞笑的手段,而成为他自觉的艺术追求,成为他透视、解剖病态社会、悲凉人生、畸形人性的有利武器,他的幽默艺术日臻成熟,体现出特有的审美效果和深刻的艺术表现力。一、人性与艺术的冲突老舍说:“我在‘老张’与《赵子曰》里往往把文言与白话夹裹在一处,文字不一致多少能帮助一些矛盾气,好使人发笑。”531作者的自我评价,是对其前期幽默的剖析和检讨。这种“故意”幽默,拼凑笑料,有刻意幽默之嫌。正因为老舍对此类毛病的反省与纠正,才有了老舍幽默艺术的转型。转型后,作者一改“为了幽默而幽默”的生硬做法,转而追求自然天成的幽默风格。所谓自然天成的幽默,就是作者将捕捉到的人性矛盾以及病态社会的种种怪象,剪取真实画面,以风趣幽默的方式挖掘日常生活背后的悖论和荒谬。作者描绘真实社会生活时,从文化、人性入手,透视人生,透视人的心灵,挖掘了当时市民社会的普遍心态,在看似平常的市民生活中捕捉笑料。其中,有对生存理由、生活状态的描写,对生活悖论的透视,也有对家庭内部关系的揭示,让读者品味生活与人性变异现象中的苦境与沉重。《月牙儿》中的第一号的庸常在“认命”,她认为人的命运左右着人生,谈起女人的“优势”时说:“干什么说什么;天生来的香屁股,还不会干这个呢!”170“我”的庸常在于认同于“第一号”的“命运观”。我妈“她养着我的时候,她得那样,现在轮到我养着她了,我得那样!女人的职业是世袭的,是专门的”174!旧社会的妇女蒙受的耻辱最大,经受的痛苦最多,心中的冤仇最深,其悲惨命运带有时代的必然性。人性矛盾突显出女性没能认识到自己是受害者,反之还认为自己的做法是理所应当。《离婚》中的张大哥是北平社会里长出的京油子,他的庸常表现在怯懦、圆俗上,表现在“折中”意识上。他成人之美,反对离婚,为了所有的人而奔波操劳,最后,儿子不但没有按照他的“小九九”成家立业,反而入狱,使张大哥陷入了自个家的家庭矛盾而不能自拔。张大哥一生的中庸追求成为悖论的结局,呈现出了畸形的大众心理,其中当然也充满了个人主张失败所产生的内心苦楚。《柳家大院》中的“揍儿媳妇是家常便饭。谁叫老婆吃着男子汉呢,谁叫娘家使了彩礼呢,挨揍是该当的”87。老公公的庸常,是爱学“文明”,爱“摆谱”,让儿子打媳妇,他“知道儿子是石匠,打一回胜似别人打五回的”87。儿子的手好像是消气的锤,打下去过瘾,打下去被钱弄疼的心舒服,打下去有找回彩礼的感觉。女人出嫁,男方出钱,男家有气,媳妇挨打,成为来自灰色社会、又生长成社会灰色的下层市民的婚嫁定律。老舍曾说,“幽默越深刻,越带有普遍性”。“深刻性”和“普遍性”取决于老舍的出身、阅历,老舍是胡同市民的天然档案馆,他忠实于小胡同市民的生活和情感,吸收带有民众专利标签的幽默,努力寻找北平下层市民“出自事实本身可笑”的画面,把凡俗生活中的人性弱点抖落在大庭广众之前,让人们看天下可笑之事,笑天下可笑之人。老舍正是端上了原汁原味的市民生活这杯“白开水”,让艺术源于生活,幽默出自事实本身的可笑,不加粉饰,没有矫作,表现出对原生态社会生活的精细观察和深刻洞见。《兔》中的小陈具有“为艺术是值得牺牲的”132精神,可他自身的音色的确对不起观众,也对不起艺术。“他的嗓子未免太窄了,只有前两排凑合着能听见,稍微靠后一点的,便只见他张嘴而听不见声儿了”130。干啥讲啥,卖啥吆喝啥。可小陈只有“精神”而没有“音域”,而只能为艺术而牺牲了。《不成问题的问题》中“只想飘飘摇摇地作个空头艺术家”的秦妙斋赤手空拳,“只有一身的艺术”。他夸口自己的价值就在于别人把“艺术家和秦妙斋老得一块儿喊出来,一分开,艺术家和我都不存在了”312-317!而农场丁主任对秦妙斋及其随行的突然造访,懵懵懂懂,对这帮“艺术家”充满了幻想。丁务源的可笑是“天下事都绝对没有问题,因为他根本不去办”307。秦妙斋的可笑是,他的艺术虚无缥缈,招摇撞骗。尤太太的可笑是怕丈夫不能在农场立足,为了日后替丈夫说话而与职工同流合污。农场复原的可笑是,落后理念与管理方式的恶性循环:果子越多越赔钱。《离婚》中的老李带着善良、柔弱之心,面对邪恶无可奈何,等着他的唯一选择只有妥协和退让。他无力摆脱张大哥维持婚姻的主张,品尝着自己追求“诗意”的失败,永远承受着老张式“围城”不可出的身心痛苦。《正红旗下》里的“天上飞元宝”,舍命不舍鸽子,养鸟、养鱼,玩蝈蝈、玩蛐蛐,点灯笼、放风筝,称得上玩耍大全。“咳嗽的音乐性”,是为官多年养成的气质,比官位讲气派,“官样”第一。婚丧大典、习俗礼仪、衣食住行的讲究,可谓美轮美奂,精密细致。论技艺,文武双全;论文化,“满汉全席”;论玩耍,无所不及。艺术的享受,玩耍的刺激。这些看似玩笑却都是那么一本正经、规规矩矩,是“熟透了的旗人”擅长的京味游戏。二、文化批判的深度和力量:“饿”“人尽管老舍在《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中不同程度地描写了钱本位与人本位的较量,但作品思想性的局限是很明显的,而且很多幽默是刻意为之,有过火之嫌。对此,老舍后来做了深入的反思,他说:“我之立在五四运动外面使我的思想吃了极大的亏……《赵子曰》,简直没有多少事实,而只有些可笑的体态,像些滑稽舞。”620深刻的剖析带来了老舍作品思想的进步和题材的变化,在《小波的生日》中,作者写道:“一到新加坡,我的思想猛的前进了好几丈,不能再写爱情小说了!”628他后来的小说《月牙儿》、《我这一辈子》、《柳家大院》、《骆驼祥子》等,突出了题材的思想性,用城市贫民美好愿望与其悲惨境遇所产生的冲突烘托出一个偌大的社会幽默,艺术地表现了“帝官封”三座大山对国人的精神毒害和创伤,从中揭示了国人心态、命运与中华民族兴衰存亡的内在联系,故事题材的幽默与作品思想内涵的深刻浑然一体。《月牙儿》、《柳家大院》分别表现出了饥饿现象对人性的扭曲,幽默成为哈哈镜里的哭笑变形。饥饿与人性堕落是受生存方式和社会伦理影响的沉重话题,老舍把贫穷饥饿给人们带来的生理和心理扭曲,通过人性的堕落放任赤裸裸地表现出来,令人触目惊心,而作品最终指向的社会批判就尤为深刻尖锐。“我”和“妈妈”“我们母女得吃得穿——这个决定了一切。什么母女不母女,什么体面不体面,钱是无情的。”“肚子饿是最大的真理。”“我们的锅有时干净得像个体面的寡妇。”157-175这种“饿”带有浓郁的历史痕迹,具有炎黄子孙乃至人类饥饿史的特征。“饿”作践人,人又自己作践自己,饥饿是社会悲剧,穷人在悲剧中垫底。将干净的锅与体面的寡妇划等号,“体面”形象,“饿味”无穷。揭示了制度与饥饿之间,社会与人性之间的内在联系。“窝窝头”媳妇是时代的牺牲品,是被害妇女受封建传统势力压迫的活见证。二妞的使坏让嫂子的“命好像随着饭锅一同出去了”,“嫂子的命”还不如那锅饭值钱呢。二妞殊不知,她今天是看客、却是“明天的嫂子”。“害人即害己”是老舍揭示的当时社会中社会害人、人害人、反害己的一种恶性循环的人生状态。人往高处走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一种普遍追求和愿望,但老舍作品呈现的却是穷人不仅过不上好日子,反而向下滑,这种畸形的人生状态和生命轨迹令人心寒,也发人深思。祥子买车理想破灭,婚烟的戏剧性悲哀,尊严丧失、生活无奈、精神低迷、身心痛苦、尴尬人生,多重悲剧让他的心灵彻底泯灭,成为北平洋车夫时代的黑影子。祥子的性格悲剧带有城市贫民的软弱无能,精神悲剧带有“农民车夫”的心灵变异,家庭悲剧带有被欺骗的屈辱和为妻儿之死的惋惜,人生悲剧带有刹不住脚地滑入地狱,社会悲剧带有黑暗污浊的社会对市民挤压的胎记。《我这一辈子》中的“我”说:“穷人的命——并不像那些施舍稀粥的慈善家所想的——不是几碗粥所就救活了的;有粥吃,不过多受几天罪罢了,早晚还是死。”“我”“笑我这一辈的聪明本事,笑这出奇不公平的世界,希望等我笑到末一声,这世界就换个样儿吧!”296-300在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的社会里,城市贫民无路可走,人类美好的东西被毁灭,这种选题本身就是一个大幽默。老舍作品中的新思想还表现在新与旧、传统与现代、科学文明与陈规陋俗的博弈和碰撞上。《不成问题的问题》中的诸多矛盾不仅可笑、可恨、可忧,同时也给人们带来了新的希望。文中表达了对未来国家民族的发展希望:“科学的方法与法律的生活,是建设新中国的必经的途径。”330在他幽默转型后的作品里,更多地刻画了国人的文化心态和精神面貌,彰显了文化批判的力量。老舍恰如其分地把握了寓庄于谐的度,幽默中裹着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并以之剖析老中国市民的文化心态和精神面貌,让读者看到了社会文化、国民精神、国家命运三者之间的密切联系,体现出文化批判的深度和力量。“长着一对阴阳眼”的张大哥,人缘极好,他是“一切人的大哥”。关于他吃火锅的讲究,穿戴的时令,天上有云就打伞,胸前别着没沾过墨水的水笔等生活情趣和虚荣造作,让人品味了这位“热心人”的生活细腻,也让人看到他内心的空虚与表里不一。在遇到困境时,他的“硬气只限于狠命的请客,骂一句人,他都觉得有负于社会的规法”149。可见张大哥乃至老派市民的郑重其事的规矩,是多么的温良和“通情达理”。老舍在《牛天赐传》中,用牛家的思想、生意、育人及矛盾中衰败的命运,表现出对民族健康生存深感忧虑的思想主题。牛老者的故步自封、不学无术,生意样样不通。牛老太太凡事必以“崇官”,把“官样”作为衡量一切的准绳。老舍用“官样”取笑、拷问了封建制度的冠冕堂皇,引发人们对民族亚健康的种种担忧,呼唤改造国民性弱点的新的科学、民主之力量。老舍对汉奸、洋奴的鞭笞不是“横眉冷对”,而是“嬉笑唾骂”,把这些民族败类可笑、可悲、可怜、可憎的灵魂一一摆放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笑骂中完成了对西崽洋奴、汉奸、卖国贼漫画式的尖锐讽刺和愤怒谴责,文笔犀利深刻。《四世同堂》里的大赤包在日寇监狱还做美梦:“也许因为这点小误会与委屈,日本人还再给她加升一级呢!”死神已经降临在自己的头顶,还在想入非非,让人生笑不止。冠晓荷、祁瑞丰一对“效忠皇军”的官迷,被仪器测量出的“忠诚度”超出洋博士的意料,到头来变成“皇军”刀下鬼。蓝紫阳为表“忠心”,把名字改成蓝东阳,昏迷中还喊“天皇万岁”,被恩赐到广岛疗养,让原子弹烧掉一个丑恶的灵魂。《牺牲》中的毛博士满眼都是美国好,鄙视祖国的一切,老舍给了这样一个好像血液里都流着洋味的人的结局——“疯子”。《柳家大院》中的老王为给儿媳妇办后事,在洋人那儿拿回一百元钱,还“鼻子朝着天”呢!鼻子与尾巴一样都往天上翘,出尽了洋相呀!老舍编织了许多能让读者笑出声的“特写镜头”,这种“笑”成了鞭笞蛆虫走狗的工具,显示出疾恶如仇的批判力量。三、牛嘴唇的悲情与人性的扭曲“含泪的笑”是老舍幽默的主要特色,但其幽默转型前后作品中“笑”的艺术魅力却大有区别。《老张的哲学》、《赵子曰》具有“讽刺的情调”和“轻松的文笔”等特色,故弄幽默是这两部作品的明显毛病,虽然满足读者的消遣心理,却一笑了之,缺乏韵味和深意。而转型后的作品,老舍慧眼看世界,在大千世界“原生态”中发现幽默,幽默是他剖析社会、透视人生的艺术手段。幽默的背后是严肃深沉的思考,笑声之中有眼泪,笑声过后不忘怀,这是含泪的笑,是刻骨铭心、韵味深远的笑。一种是悲喜交加,笑中含泪,苦涩酸楚。最引人发笑之处,往往最让人伤悲、催人泪下。《骆驼祥子》里虎妞对祥子的“打是亲、骂是爱”;以酒做媒,拉祥子下水;用枕头假装怀孕等描写,使“骗婚”闪现出幽默的灵光。除了有虎妞的软硬兼施、戏笑打骂,还有一支看不见的黑暗与邪恶之手扼杀着祥子、虎妞的命运,他俩随后的悲惨遭遇更让人心痛。农民车夫面对城市“文明病”逐渐“入乡随俗”,面对诡计多端、母夜叉似的虎妞束手就擒;虎妞与祥子的婚姻形式有笑点,婚后生活中也有点笑,虎妞难产有其惨,祥子堕落有其悲。《牛天赐传》中“牛老者的马虎可笑,牛太太的精明也可笑,刘妈妈的作走狗可笑,四虎子的忠诚更可笑,王老师的敷衍可笑,米老师的死门儿也可笑,赵老师的诗人气儿更可笑,而牛天赐从一个小行李卷里落到牛家,乱七八糟的活了二十年,家败人亡之后,穿着鬼子衣裳上了火车,那简直是可笑极了”763。老舍在这些人物身上发现了人性的弱点和人格变异。不管表面看起来有多么可笑,但故事内涵却充满了难言的苦涩和忧虑。《牛天赐传》的主角“牛天赐的天赋是属于善的一面,有出路就往前进,没出路就颓废着,胡闹着”765。这样一个“顽童”的灵魂在社会大染缸中显得格外稚气,可笑之中又让人看到了阿Q的悲剧。《兔》中小陈对艺术的追求可谓真诚,他“为博得彩声,得向他们(观众)递个求怜邀宠的眼色”。用“自信欺骗着他自己”,为了艺术“妹妹被人家糟践了,金钱被人家骗去,自己只剩下一把骨头与很深的烟瘾”131-137。小陈的演艺可笑始终被悲情笼罩,这种看着可笑又心寒的效果,在小说结尾时画了一个悲剧句号:以小陈的离世为全篇涂上了冷酷的色调。读者为小陈的“痴情”而勉强的笑,更为他不惜奉献青春年华和生命而“含泪的笑”。另一种是隐形之悲,寓意深刻,发人深省。最规矩、最摆谱、最郑重其事的场面,往往喻示了某种深刻的悲剧性内涵。《我这一辈子》中的“我”最后的“笑”实则是对不公社会的愤恨。这个裱糊匠亲眼见证了世俗文化对神与鬼的无限关怀和对现实生活里的生灵无情无义的折腾:只要是活人能想到的人间之“福”都得让死者享受,一个死人要两月后才与裱糊店脱离关系。这种脱离实际的只讲面子的习俗是旧时代的文化悲哀,与它伴之而生的是精神悲哀,乃至社会悲哀、民族悲哀。《开市大吉》中江湖医生骗人,而病人又乐意接受“骗”,生命成了儿戏,贪梦与愚昧正在杀人。《抱孙》中“爷字辈”不懂科学,盲目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