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具有生命意义的思想小说《北京法源寺》的文本意义

一部具有生命意义的思想小说《北京法源寺》的文本意义

被称为“人才之书”（张晓慈）的北京法源寺是一部情节复杂的历史小说，在政治监狱的结构和恢复之后被书写。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有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等人们熟知的历史人物,他们的形象早已被历史定型;戊戌变法的本事亦是人们熟知的前尘影事,发生过程已家喻户晓;民国以来,以戊戌变法为题材的戏剧、小说、电影等艺术文本更不乏其例。这一切,构成了人们解读《北京法源寺》的重要文本参照。众所周知,在传统叙事文本中,作者往往通过人物的言行及情节冲突的具体描绘,通过典型性格的创造间接地表述自己的人生见解。然而,《北京法源寺》的作者显然打破了这种传统的叙事范式,详人所略,略人所详,避开历史文本的常识部分,把笔墨重心放在人物文化思想的纵深挖掘上,放在对人物思想基础和思想因素的剖析上,通过人物对话、内心独白以及叙述人的思想情感介入,为我们展示出在中国最幽暗的历史时期一批思想巨人动人心魄的心灵历程。小说结构充溢着重构的张力,有着重要的文本解读意义。一表达诉求——《北京法源寺》的思想意蕴纵观中国新时期关于戊戌变法题材的文学创作,任光椿的长篇小说《戊戌喋血记》当为其中佳作。若拿《北京法源寺》与之相比,任氏之作重点在于反映变法维新的前因后果,历史画面壮阔,事件过程完备,注重具体的描写和全景的展示;而《北京法源寺》则重在写几位思想巨擘走向维新变法的思想历程,是个案式的,思辨性的,注重论辩的安排和历史的回述。在任氏作品中,自然也有人物内心活动和思想交锋,但它并非刻画人物的主要手段;而在李敖笔下,则把书写重心放在了人物行动的思想根源诸如人生观、历史观等宇宙观的认识上。李敖并没有在人物的性格和行动上大费笔墨,而是借助问对论辩这种最少虚饰、最直接地表达理性思考的文字来接近人物、表现人物,比如写谭嗣同,重点写他与梁启超、佘法师、王五、平山周等人的问对论辩,而其中“忠奸与满汉”、“取与舍”、“生与死”等问题又是展示谭思想的重要论题。在小说中,作者要表达的主要思想,即在晚清鱼烂河决的局面中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小说人物对生活现象概括的典型性和认识价值集中体现在人物的思想展露中,成为人物形象构成的支点。为了有效地展示人物的思想文化性格,作者虚构了一系列辅助性场景和人物,如法源寺、日本会馆、佘法师、王五、李十力等,营造出生活化的对话氛围,使人物尽可能做到生活的真实,并通过对一系列问题的辩论和内心独白来表现人物内心的焦虑与矛盾冲突,如生死、出入、君臣、忠奸、夷夏、常变、去留等等,表现人物思想和事件发展的必然性。要表达如此强烈而丰富的思想内容,作者只有不惜牺牲“性格”和“行动”,舍去人们熟知的历史史实了。因此,就这一角度而言,《北京法源寺》属于强烈表达思想的历史小说文本。劳伦斯曾经指出:“艺术家通常是——或者说,历来是——意在指明教训,点缀故事。然而,故事总是另有所指。”在《北京法源寺》中,作者的历史寓意是明显的。小说第一章引元人张翥的诗别有深意:“只怜春色城南苑,寂寞余花落旧红。”景不徙,影不移,古往今来,种种历史悲剧依然在周而复始地上演。诗句暗示出,本书的故事,正是那无数的历史轮回中的一朵“寂寞余花”!法源寺是小说中人物活动的主要空间,这是一座苍茫之寺、死亡之寺。由于它与那么多忠君爱国的历史故事相联系,故而具有了浓厚而深远的象征与寓意。在阴暗、悲怆的气氛中,那一系列在历史邃道中穿梭而过的大大小小的孤臣拗相、志士仁人,都因反动势力和利益集团的拚死顽抗而以失败告终。戊戌变法也不例外,西太后及其利益集团最终亲手扼杀了这股欲力挽狂澜拯救大清于水火的唯一新生力量。陈旭麓先生说,戊戌变法失败的原因主要在于“除旧不够”,李敖于此心有戚戚焉。但李敖的思索远不止此。作者借李十力的话指出,以西太后为代表的落后势力和利益集团,“他们做拦路虎于先,又到处拉大便于后,他们的可恶,不做的比做出的,其实更多。他们是一块顽固的绊脚石,自己不前进,却又使别人不得前进。”对这样的政权怎能谈改良!“只有革命,才能解决一切问题!”这段话赋予了文本以更深刻的思想寓意。历史的不可重复,造成了后人感知和体验的阙如。史家的职责在把那已逝去的往事找回来,让过去的伟人仍然活着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在自己的心灵中重演过去的思想”。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无疑,《北京法源寺》在真实再现历史的同时,又是李敖与蒋氏集团斗争的讽喻之文。身为历史学家和思想家的自由主义者李敖对蒋氏集团有着极其清醒的认识,作为蒋家王朝在台湾极盛时期的“异己分子”,他要借小说“从其讽”,连缀故事的目的正在于指出教训,道古在于讽今。“小说中的主角康有为,正该影射我自己;而另一主角西太后,正该影射蒋介石。……其中李十力对康有为的一段话,正是借古讽今的样板。”由此,我们也许会恍然醒悟为何在第十五章“古刹重逢”中李十力与康有为会有长达万余言的长篇大论了。借他人酒杯,浇心中块垒,借古讽今,意于言外,正是小说文本的言外之旨。判断一个文本是否属于寓意文学最终要看作者原始的意图。综上所述可以断言,《北京法源寺》是一个有着深刻历史寓意的思想小说文本。二“表达思想”是引入文献的基础的前提阅读《北京法源寺》,很难依照传统叙事文本的规范来解释。后结构主义在否定了结构主义关于文学文本自律性观念的同时,曾提出文学文本的“互文性”,认为任何一个单独的文本都是处于同其他文本相互交汇的关系之中,并通过这种交互关系来体现该文本的语义学特征。比如小说——尤其是历史小说,文本决不是一个独立的、自足的存在,而是在宏阔的历时画面基础上向历史纵深的挖掘,“特定的文本在历时和共时层面上与其他文本的交汇,使个别作家及其作品进入了一种历史——文化关联域(语境)”。在浩如烟海的历史文本中,康有为的保守、妥协、脱离群众以及依靠“托古改制”来寻求变法成功的资产阶级改良派的不彻底性早已成为人们的先在常知,但若借助这些现代语境下的抽象评判来理解他,多少显得苍白无力。为此,《北京法源寺》对康的思想世界展开纵深的探索,通过与佘法师、翁同龠禾、李十力等人物的思想问对,真实地再现出他由一个清醒勇敢、为救国于动荡之中而奔走呼告在所不辞的激进者退守为一个顽固、僵化的保守者的思想历程。在阅读过程中,读者的先在概念即常识的背景构成了每一诠释条件的基本要素,读者欲解书中所“详”,必当调动书外所“略”,书里书外,详略互见,显隐互见,读者与文本之间碰撞出绚丽的火花,共时和历时的互文最终合成一部有血有肉的历史大书。用加达默的话说就是:“一个人的‘偏见’或先在概念构成了每一诠释条件的基本组成部分。”理解活动乃个人视野与历史视野的融合。很难想象消极的、纯粹接受的阅读即使完全理解了人物思想的意义,又能够产生多少饶有兴味的审美愉悦。读者必须借助常识和想象对作品进行“填补”工作,以取得历史的重建,形成阅读的视界融合。《北京法源寺》的这种独特的叙事方式在小说创作中具有一种“革命”意义。在传统叙事正面临现代化传播方式种种挑战的时刻,许多作家对历史的书写方式也正在悄悄地向人物“为什么这样做”的方向转化,对这种写作的发展和求变,李敖的认识更加“现代”。在他看来,“表达思想”才是现代小说战胜影视艺术挑战的法宝,“奇情和思想,是文学家必要的条件。”在他笔下,没有传统历史小说中常见的错纵复杂的历史冲突、波诡云谲的历史事件和人物命运浮沉的描写,除了叙述人的情感介入和思辨性叙述外,作者干脆让人物在对话中把其行为的动机和心理直接表现出来,比如在出世与入世问题上康有为与佘法师的问对论辩,在去留取舍问题上谭嗣同与梁启超、王五、平山周等人的论辩,都带有深刻的思辨色彩。这种大胆的书写实践无疑极大地增加了人物思想的信息含量。从传统叙事学角度言,大段的人物议论也许有碍人物的真实性,使人物概念化,但就《北京法源寺》而言,作者在特定时空的社会阅读背景基础上所进行的“详人所略、略人所详”的写作却有着别样的明快。而且,论辩——这种独特的说话方式是作者基于人物的身份和全知叙述人的特点而设置的。这种人物语言,若出于社会底层人物口中自然有貌合神离之嫌,而放到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等一代思想巨人身上,就不仅易于为人接受,而且抓住了表现人物文化人格的关节点,他们的学问、修养、境界决定了他们对形而上问题的关注,也奠定了他们能够大言宏论的基础。精彩的论辩正是他们在民族罹难的漫漫长夜中苦苦冥思的结果。而“对于小说家来说,他所要做的就是‘构造’一个使一般人可以接受的合理的描述。”(布洛克语)使之充溢着使人们理解历史的精神旨趣。作为非情节性的小说文本,《北京法源寺》可谓大胆而有效地做到了这一点,人物的思想人格正是他们在特殊叙事背景中的真实展示。李敖曾经说《北京法源寺》是他“史诗式小说中的一部”。这里,他所说的“史诗”显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一个历史时期社会面貌和人民群众多方面生活”,而当指对历朝各代史事人物及小说主人公思想发展历史的诗意表述,以此来表现他们的豪侠、忠义、决绝与悲壮。在李敖的小说中,人物的性格已是一种思想性格、文化人格,但这并不是说他们是观念的传声筒,他们的英雄形象最终都在维新变法中得以完成。人物的性格表现显然没有构成一条清晰的性格运动的轨迹,但它以人物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