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庭政策视角看“三孩”宣传中的国家话语策略

从家庭政策视角看“三孩”宣传中的国家话语策略一、摘要与关键词摘要：面对日趋严峻的人口老龄化与持续低迷的生育率，“三孩”生育政策的推出标志着中国家庭政策与人口治理理念的重大转向。与政策本身同样重要的是，国家为推动政策落地而采取的话语建构与社会动员策略。本文旨在从家庭政策的独特视角，对“三孩”宣传中国家话语的策略、内涵及其背后的治理逻辑，进行一次系统的、深入的批判性分析。本研究主要采用话语分析与政策文本分析的研究方法，选取自政策颁布以来的官方政策文件、主流媒体评论以及社会宣传材料作为核心分析文本，系统性地解码其中蕴含的核心叙事框架与修辞策略。研究发现，“三孩”宣传中的国家话语，已从过去计划生育时期强调“控制”与“义务”的强制性话语，深刻地转变为一种以“引导”和“赋能”为核心的柔性话语。这一转变，具体体现在三种核心策略的运用上：其一，是“宏大叙事建构”，即将个体生育选择，与国家发展、民族复兴等宏大议程进行深度绑定，赋予其公共性与爱国主义意涵；其二，是“温情话语重塑”，即以“家庭幸福”、“亲情圆满”等情感化、伦理化的叙事，取代冰冷的数字管理，旨在重塑生育的文化意义；其三，是“责任主体模糊”，即在承认个体育儿压力的同时，通过强调国家与社会将提供“生育支持配套措施”，策略性地将生育责任从个体向社会共担进行话语转移。本文认为，这一系列话语策略的转变，不仅是一次宣传技巧的升级，更深刻地反映了国家在家庭领域治理模式的深刻转型：从直接的、行政化的干预，转向更为间接的、文化性的引导，试图通过重塑社会生育文化，来应对深层的人口结构挑战。关键词：三孩政策，国家话语，家庭政策，话语策略，生育文化二、引言自二十一世纪以来，中国社会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步入深度老龄化阶段。曾经作为经济高速增长引擎的“人口红利”正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持续走低的生育率与日益严峻的养老压力。在这一宏大的社会背景下，中国的人口与家庭政策，经历了一场堪称“历史性”的戏剧性转折。从严格执行数十年的“独生子女”政策，到“单独二孩”、“全面二孩”的逐步放开，再到2021年“三孩”生育政策及其配套支持措施的正式出台，政策的钟摆，在短短十年间，便从一个极端，摆向了另一个极端。然而，政策的颁布，仅仅是这场深刻社会变革的序曲。与强制性的限制生育相比，鼓励生育，无疑是一项更为复杂和艰巨的社会工程。它所面对的，不再是简单的行政执行问题，而是一个由高昂的育儿成本、激烈的教育竞争、女性职业发展困境以及年轻一代个体化、自主化生育观念等多重因素交织而成的“低生育率陷阱”。在这种情境下，国家如何说服并动员新一代的年轻夫妇，使其产生多生育一个孩子的意愿，便成为政策能否成功的关键。因此，围绕“三孩”政策展开的官方宣传与话语建构，便不仅仅是简单的政策传达，而是一场旨在重塑社会观念、引导个体行为的、精心设计的“意义之战”。这场“意义之-战”是如何进行的？当国家从“控制人口”转向“促进生育”时，其对家庭、生育、个体与国家之间关系的官方叙事，发生了何种深刻的转变？与过去计划生育宣传中那种强硬的、不容置疑的、甚至带有惩戒色彩的话语相比，“三孩”宣传的话语，又呈现出哪些新的特征、逻辑与策略？这些话语策略的背后，又反映了国家在家庭领域的治理理念，正经历着怎样的深刻转型？因此，本研究的核心目标，便是从家庭政策的理论视角，对“三孩”宣传中的国家话语策略，进行一次系统性的、批判性的解码。本研究将超越对政策本身利弊的简单评判，而将分析的焦点，对准承载和传播政策意图的“话语”本身。通过对官方政策文本、主流媒体评论以及社会宣传材料的深入分析，本研究旨在系统性地揭示“三孩”宣传所依赖的核心叙事框架，剖析其修辞技巧与动员逻辑，并在此基础上，深刻地阐释这一话语实践，是如何反映当代中国国家与家庭关系之重构，以及国家治理模式从刚性管控向柔性引导深刻转型的内在趋势。三、文献综述围绕中国人口与生育政策的研究，一直是国内外学术界关注的焦点。随着政策从限制转向鼓励，研究的重心也随之发生转移。为了清晰地定位本研究的独特贡献，有必要将相关文献，大致归纳为人口政策的效应评估、家庭变迁与生育意愿研究，以及国家话语与治理研究三个层面。在人口政策的效应评估层面，大量的研究集中于对“独生子女”政策以及后续“二孩”政策的社会经济后果进行量化分析。这些研究，从人口结构、劳动力供给、养老负担、性别比例失衡等多个维度，系统性地论证了长期低生育率对中国社会可持续发展所带来的严峻挑战，从而为生育政策的转向，提供了坚实的学理依据。在“三孩”政策出台后，研究的焦点迅速转向对其可能效果的预测与评估。多数研究对此持谨慎态度，认为在强大的社会经济制约因素面前，仅仅放开生育数量限制，其对提升生育率的实际效果可能相当有限。这些宏观层面的研究，为我们理解“三孩”政策出台的宏大背景与现实紧迫性，提供了清晰的图景。在家庭变迁与生育意愿研究层面，学者们则将视角转向微观的家庭与个体。大量的社会调查与质性访谈研究，深入地探讨了影响当代年轻人生育意愿的核心因素。研究普遍发现，直接的经济成本（如住房、教育、医疗）、间接的机会成本（特别是对女性职业发展的影响），以及巨大的育儿照料压力，是抑制生育意愿的三座大山。同时，随着个体化、消费主义与教育“内卷”文化的盛行，年轻一代对“优生优育”的追求，也使得生育决策，从一种传统的家庭责任，转变为一种需要精细计算与巨大投入的个人选择。这些微观层面的研究，深刻地揭示了“三孩”政策在实践层面所面临的巨大阻力，解释了“不想生、不敢生”的社会心理根源。在国家话语与治理研究层面，一些学者开始关注国家在推行人口政策时所运用的话语策略。对于“独生子女”政策时期的宣传，研究多集中于其“强制性”与“污名化”的话语特征，例如，通过将“超生”与“落后”、“愚昧”等负面标签相联系，来构建政策的合法性。而对于“三孩”政策时期的话语，初步的研究已经观察到了一些明显的变化，如话语基调的“软化”、对家庭价值的重新强调等。这些研究，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话语层面的某些新动向。综合来看，现有文献为我们理解“三孩”政策的背景、挑战与初步的话语特征，提供了丰富的基础。然而，能够系统性地、专门地将“三孩”宣传，作为一个完整的“话语事件”来进行深入的、理论化的策略分析的研究，尚不多见。现有研究，要么侧重于政策的宏观效应，要么侧重于个体的微观意愿，而对于连接宏观政策意图与微观个体选择的关键中介——即国家的“说服”与“动员”话语，其内在的运作机制，揭示尚不够系统和深入。本研究的理论创新之处正在于此。本研究将明确地将“国家话语策略”作为核心的分析对象与理论工具，旨在系统性地揭示“三孩”宣传，是如何通过一套复杂的话语实践，来试图克服巨大的社会阻力，并重构生育的社会文化意义的。通过这种对“宣传”本身的社会学解码，本研究期望能够超越对政策“是否有效”的简单追问，而更为深刻地揭示其背后所反映的、当代中国国家在家庭领域治理理念与治理模式的深刻变迁。四、研究方法本研究的核心目标，是从家庭政策的理论视角，对“三孩”生育政策宣传中的国家话语策略，进行一次深入的、系统的、批判性的分析。鉴于研究问题的性质，即探究一种由国家主导的、旨在塑造社会观念的、以文本为主要载体的“意义建构”过程，本研究在整体研究设计上，采用了定性的、以话语分析为核心的文本研究方法。本研究不寻求对宣传的“效果”进行量化评估，而是致力于对宣传“文本”本身所内含的叙事框架、修辞手段与意识形态逻辑，进行深度的解码与阐释。本研究的方法论，首先体現在其对“国家话语”的界定上。在本研究中，“国家话语”并非一个笼统的概念，而是被具体化为一系列可供分析的、由官方或半官方机构生产和传播的“文本”。这些文本，共同构成了一个旨在推广“三孩”政策、引导公众生育观念的“话语场”。本研究的数据来源，即进行话语分析的核心文本，主要通过“目的性抽样”的方式，选取了以下三类具有高度代表性的材料。第一类，是权威性的政策法规文件，首要的便是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的《关于优化生育政策促进人口长期均衡发展的决定》。此类文本，是国家话语的“元文本”，它奠定了“三孩”宣传的基调、框架与核心逻辑。第二类，是主流官方媒体的评论与深度报道，主要包括《人民日报》、新华社、《新闻联播》等中央级媒体，自政策公布以来刊发的社论、评论员文章以及相关专题报道。此类文本，扮演了对政策进行“权威解读”与“舆论引导”的关键角色。第三类，是面向大众的社会宣传材料，包括由各级政府、卫健委、妇联等机构制作和发布的宣传海报、标语、短视频、公益广告等。此类文本，是国家话语在社会层面进行“通俗化”与“情感化”传播的直接体现。本研究的数据分析，主要采用诺曼·费尔克拉夫所倡导的“批判性话语分析”三维框架的简化应用。分析过程将层层递进。首先，在“文本”层面，本研究将对所选取的文本，进行细致的语言学分析。重点关注其中反复出现的高频词汇、核心隐喻、叙事模式以及句式选择。例如，分析“民族复兴”、“家庭幸福”等词汇是如何被策略性地使用，以及宣传叙事中的“主人公”形象是如何被塑造的。其次，在“话语实践”层面，本研究将考察这些文本是如何被生产、传播与消费的。分析的重点在于，这些话语是如何将复杂的社会问题（如育儿成本），进行选择性的“框架化”呈现的。例如，问题是如何被定义、原因是如何被归结、解决方案是如何被提出的。最后，在“社会文化实践”层面，也是分析的最高层面，本研究将把话语分析的结果，置于更广阔的中国社会转型与国家治理变迁的背景之中，旨在深刻地阐释，“三孩”宣传的话语策略，是如何反映、巩固乃至重塑了当代中国的家庭观念、性别关系以及国家与社会之间权力关系的。通过这一系列系统的分析，本研究旨在最终描绘出一幅清晰的、关于“三孩”国家话语如何运作的动态图景。五、研究结果与讨论通过对“三孩”政策相关的官方文件、主流媒体评论及社会宣传材料进行系统的批判性话语分析，本研究的核心发现是，国家在推广此项政策时，采取了一套与过去计划生育时期截然不同的、更为复杂和柔性的话语策略。这一策略的核心，是从过去那种以“控制”为导向的、带有强制性的“管理型话语”，深刻地转变为一种以“引导”为导向的、诉诸情感与理性的“动员型话语”。这一深刻的话语转型，具体通过“宏大叙事建构”、“温情话语重塑”与“责任主体模糊”这三种相互关联、层层递进的核心策略来得以实现。第一，宏大叙事建构：从“人口控制”到“国家发展”的框架转换。这是“三孩”宣传在顶层设计上的根本性话语策略。在过去长达数十年的计划生育宣传中，其核心叙事框架是“人口控制论”。其基本逻辑是，过多的人口是国家发展的“负担”，因此，限制生育是个体为了国家“摆脱贫困”而必须履行的“义务”。这是一种基于“问题”和“限制”的、带有负面色彩的话语框架。而在“三孩”宣传中，这一框架被彻底颠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积极的、面向未来的“国家发展论”框架。在《决定》以及主流媒体的社论中，“三孩”政策被反复地、明确地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国家战略”、“保持我国人力资源禀赋优势”等宏大议程进行深度绑定。在这种话语下，个体的生育选择，不再仅仅是一个家庭的私事，而被提升到了关乎“国之大者”的战略高度。生育，从一种需要被“控制”的风险，转变为一种能够为国家“增强发展动力”、“夯实复兴根基”的宝贵资源。这种话语框架的转换，其政治功能是显而易见的。它通过将个体生育与民族未来进行捆绑，试图重新赋予生育行为一种崇高的“公共性”与“爱国主义”意涵，从而为国家鼓励生育的政策转向，提供最高层次的合法性与道义支撑。第二，温情话语重塑：从“家庭负担”到“个体幸福”的意义赋能。如果说宏大叙事建构提供了政策的“硬”理由，那么温情话语重塑，则致力于提供情感上的“软”动员。过去的计划生育宣传，在面对家庭时，往往采用的是一种冰冷的、非情感化的管理语言，甚至不惜将“超生”的家庭，描绘为落后、愚昧、不负责任的负面形象。而在“三孩”宣传中，我们看到的是一种截然相反的、高度“情感化”与“伦理化”的话语转向。在各种宣传海报、短视频与公益广告中，其核心意象，不再是过去那种“少生孩子多种树”的标语，而是洋溢着幸福笑容的、儿女绕膝的“三孩”家庭。宣传话语中，充满了“亲情”、“陪伴”、“圆满”、“天伦之乐”等温情脉脉的词汇。它试图向公众传递的核心信息是：生育三个孩子，不仅仅是为国家做贡献，更是对个体生命意义的一种“赋能”，是实现个人与家庭幸福的“最佳路径”。这种话语，巧妙地回避了养育三个孩子可能带来的巨大经济与精力压力，而将其重新定义为一种可以带来长远情感回报的“幸福投资”。这种策略，深刻地反映了国家在面对新一代更注重个人感受与生活品质的年轻人时，其动员方式，已从过去的“命令—服从”模式，转向了更为现代的、试图通过塑造文化意义与情感认同来进行“柔性引导”的模式。第三，责任主体模糊：从“个体承压”到“社会共担”的话语转向。这是“三孩”宣传在应对现实挑战时，所采取的最为关键，也最具争议性的话语策略。面对公众普遍存在的“生不起、养不起”的焦虑，国家的宣传话语，并没有回避这一问题，而是采取了一种巧妙的“责任转移”策略。在政策文本与媒体解读中，一方面，国家承认了当前育儿成本高昂、托育服务短缺、女性权益保障不足等现实困境。但另一方面，它将解决这些问题的希望，指向了未来的一系列“生育支持配套措施”。诸如“发展普惠托育服务体系”、“降低生育、养育、教育成本”、“保障女性就业合法权益”等承诺，被反复地、高调地提出。这种话语的潜台词是：你们现在所担心的困难，国家都看到了，并且正在着手解决，因此，你们可以“放心生”。这种策略，在话语层面，成功地将生育的责任主体，从孤立的、需要独自承担所有压力的“个体家庭”，扩展为了一个包括了政府、社会、用人单位等在内的“多元共担”体系。然而，这种话语策略的“模糊性”与“风险性”也正在于此。它通过用未来的“政策许诺”，来对冲当下的“现实压力”，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安抚社会情绪、降低生育决策焦虑的作用。但与此同时，当这些“配套措施”的落地速度与力度，无法满足公众的迫切期待时，这种话语，也可能面临着“公信力”的挑战。它深刻地揭示了，在资源有限的条件下，国家话语在动员社会时，所必须采取的一种在“理想承诺”与“现实能力”之间进行平衡的复杂艺术。综上所述，“三孩”宣传中的国家话语策略，是一次深刻的、系统性的“话语再造”工程。它通过重构生育的国家意义、家庭意义与社会责任归属，试图在一个全新的社会历史条件下，重建生育政策的社会共识与文化基础。六、结论与展望本研究从家庭政策的理论视角，通过对“三孩”宣传中的国家话语进行系统性的批判性分析，深刻地揭示了其背后所蕴含的复杂策略与治理逻辑的深刻转型。研究的核心结论是，面对严峻的人口形势与新一代民众自主化的生育观念，“三孩”宣传的国家话语，已完成了一次从过去计划生育时期以“控制”为核心的刚性管理话语，向以“引导”为核心的柔性动员话语的根本性转变。这一转变，具体通过三种核心策略得以实现：其一，是通过“宏大叙事建构”，将个体生育与国家发展深度绑定，以重塑其公共合法性；其二，是通过“温情话语重塑”，将多孩生育与家庭幸福进行情感链接，以增强其文化吸引力；其三，是通过“责任主体模糊”，以社会共担的未来承诺，来对冲个体现存的育儿压力。本研究的理论贡献在于，它将“三孩”政策的推广，不仅仅视为一个人口经济学或社会学问题，更将其作为一个深刻的“话语政治”事件来进行分析。它系统性地揭示了国家在面对棘手的社会治理难题时，是如何通过一套精心设计的话语实践，来尝试引导社会舆论、重塑文化观念、并最终影响个体行为的。这一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