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籍史视角看明代通俗小说出版与大众文化兴起

从书籍史视角看明代通俗小说出版与大众文化兴起一、摘要与关键词摘要：明代，作为中国历史上一个社会经济与文化思想剧烈变动的时期，见证了通俗小说的空前繁荣。学界传统上多从文学史或思想史的视角，探讨这些作品的内容价值与作者归属，而往往将其出版与流传，视为一个被动的、技术性的背景。本文旨在从“书籍史”的理论视角，对明代通俗小说的出版活动，进行一次系统的、物质文化层面的考察，旨在揭示商业化的出版机制，是如何作为一种能动的、建构性的力量，不仅传播了通俗小说，更深刻地、系统性地，催生并塑造了中国早期大众文化的兴起。本研究主要采用以书籍史为核心框架的、扎根于历史文献的质性分析方法，通过对现存明代小说版本、文人笔记、商业日用类书及地方志等史料的综合解读，来重构当时书籍的生产、流通与消费环路。研究发现，明代通俗小说的出版，远非简单的文本复制，而是一个以市场为导向的、复杂的文化生产过程。其对大众文化的催生，主要通过三大相互交织的机制得以实现：其一，是以逐利为核心的“商业化驱动”，它使得书籍生产，从官方或文人精英的赞助模式，转向了以坊刻为主导的市场模式，从而根本性地，改变了知识与娱乐的生产逻辑；其二，是以吸引读者为目的的“商品化改造”，即通过增设插图、附加评点、设计回目等方式，将小说，从单纯的文本，改造为一种多模态的、易于消费的文化商品；其三，是以扩大市场为目标的“大众化传播”，它有效地，将阅读，从少数士大夫的书斋，拓展到了更为广阔的市民阶层、商人、乃至女性的闺阁之中，从而催生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共享通俗故事与价值观的“想象的文化共同体”。本文认为，明代通俗小说的出版活动，作为一种深刻的媒介实践，其核心意义，在于通过一种物质的、经济的力量，成功地，开辟了一个独立于官方正统与精英文化之外的、充满活力的“大众文化”空间，并深刻地，塑造了此后数百年的中国社会文化面貌。关键词：明代小说，书籍史，出版文化，大众文化，商业化二、引言当我们回溯中国文学的黄金时代，明代通俗小说的崛起，无疑是一座无法绕行的巍峨高峰。《三国演义》的金戈铁马，《水浒传》的江湖豪情，《西游记》的奇幻瑰丽，以及“三言二拍”所描绘的市井百态，这些作品，不仅构成了中华民族集体记忆的基石，更以其强大的生命力，穿越数百年时空，至今仍深刻地，影响着我们的语言、思维与娱乐方式。长期以来，学术界对这些不朽巨著的研究，汗牛充栋，其焦点，大多集中于版本考据、作者索隐、思想内涵的阐发以及其在文学史上的经典化过程。这些研究，无疑是重要且基础的。然而，在这些以“文本”为中心的传统研究范式背后，一个更为根本的、关乎“物质”与“媒介”的问题，却往往被置于一个次要的、甚至被忽略的位置。那便是，这些在当时，被正统文人，视为“街谈巷语”、“诲淫诲盗”的“闲书”，究竟是“如何”得以冲破精英文化的壁垒，以前所未有的规模，渗透到社会各个阶层，并最终，汇聚成一股塑造了整个时代文化精神的洪流的？换言之，支撑这场“小说革命”的，那只“看不见的手”——即，那个以福建建阳、江南苏州、南京为中心，日益兴盛的、商业化的书籍出版产业——究竟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它仅仅是一个被动的、忠实的“印刷者”与“传播者”吗？还是说，这个由书商、刻工、画工、评点家所构成的、以市场利润为最高圭臬的“出版复合体”，本身，就是这场新兴大众文化的最重要的“生产者”与“塑造者”？因此，本研究的核心问题是：从书籍史的理论视角审视，明代商业化的通俗小说出版活动，在何种意义上，远非一场简单的、对既有故事文本的技术性复制，而是一场深刻的、主动的、以市场逻辑为驱动的“文化生产”工程？在这场工程中，书籍，作为一种“物质产品”，其形态（如插图、评点、分章），是如何被出版商，为了迎合与塑造一个新的大众读者市场，而进行策略性地“改造”的？最终，这场由商业出版所驱动的、大规模的阅读实践，又深刻地，催生了何种独立于官方正统文化之外的、新的社会价值观与“大众文化”的雏形？本研究旨在将研究的重心，从“作者写了什么”，转向“书商做了什么”以及“读者读到了什么”，通过重构通俗小说的“物质生命史”，来揭示一场深刻的文化变革，是如何在一个商业化的媒介环境中，被具体地、历史地，催生出来的。三、文献综述围绕明代通俗小说及其时代背景的研究，在文学史、社会经济史与思想史等领域，早已积累了极为丰硕的成果。为了清晰地定位本研究的独特贡献，有必要将相关文献，大致归纳为传统的文学史与思想史研究、明代社会经济史研究，以及作为本研究核心理论框架的书籍史研究三个主要脉络。在传统的文学史与思想史研究层面，这是对明代小说，进行研究的、最为经典与深厚的领域。从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开始，学界，便致力于梳理通俗小说的源流、考证其作者与版本、并阐发其所蕴含的“民本”、“异端”等思想内涵。这些研究的巨大贡献在于，它们为我们理解明代小说，作为一种“文学文本”的内在价值与历史地位，奠定了不可动摇的基础。然而，其共同的局限性在于，其研究的重心，主要在于“文本”与“思想”本身，其分析的单位，往往是抽象的“作品”与“作者”，而对于承载这些文本与思想的、具体的“物质”媒介——即作为一件件商品的“书籍”——及其生产与流通的复杂过程，则往往着墨不多，或仅将其，视为一个不言自明的背景。在明代社会经济史研究层面，则为我们理解小说兴起的社会土壤，提供了宏阔的背景。以傅衣凌、吴承明等为代表的史学家，通过对明代，特别是中晚明时期，商品经济的发展、城镇的兴起、商人阶层的壮大、以及社会流动性的加剧，进行了深入的、系统性的考察。这些研究，深刻地揭示了，一个日益活跃的、充满世俗气息的市民社会，正在明代中国的腹地，特别是江南地区，悄然形成。这些研究的巨大贡献在于，它们为我们指出了，通俗小说的繁荣，并非一个孤立的文学现象，而是与整个社会的深刻变革，同频共振的。但是，这些宏观的社会史研究，其本身，往往并不直接，以“小说”或“出版”为核心议题。它们描绘了“舞台”的搭建，但对于“舞台”之上，所上演的、具体的文化生产“剧目”，其内在的运作逻辑，则未能进行微观的、专门的探讨。在书籍史研究层面，则为本研究提供了最为核心的、系统性的分析武器。这一兴起于西方，以法国年鉴学派的费夫尔、马尔坦以及后续的夏蒂埃、达恩顿等人为代表的学术思潮，革命性地，将研究的焦点，从“文本”转向了“书籍”，即作为物质、经济与文化复合体的“书”。他们强调，要理解一种思想的传播，就必须理解承载它的书籍，是如何被印刷、被销售、被阅读、被理解的。近年来，这一视角，也日益，被引入中国历史的研究之中。井上进、周启荣、陈熙中、辛德勇等中外学者，对明代，特别是建阳、徽州、苏州等出版中心的研究，极大地，丰富了我们对明代出版业的商业运作、技术细节与社会网络的认知。这些研究的贡献是开创性的。然而，一个清晰的研究缺口在于，能够系统性地、明确地将“书籍史”，作为一个统一的、统摄性的“文化分析”框架，来专门地、深入地、机制性地探究，通俗小说的“出版”，作为一个整体性的“文化实践”，是如何主动地、“建构”而非仅仅是“反映”了“大众文化”的兴起的。现有研究，或在宏观上，描述了社会变迁；或在微观上，考据了出版细节，但未能充分地、系统地，将二者，进行有机的、理论化的链接。本研究的理论创新之处正在于此。四、研究方法本研究的核心目标，是从书籍史的理论视角，深入剖析明代通俗小说的商业化出版，如何催生并塑造了早期的大众文化。鉴于研究问题的本质，是一种对历史文化现象的、深层的、物质性与社会性相结合的探究，而非进行大规模的量化分析，本研究在整体研究设计上，采用了一种扎根于历史学与文化研究的、以文献分析与物质文化研究为核心的质性研究方法。这种方法论，旨在通过对历史遗留下来的“书籍”实物与相关文献记录，进行“交叉互证”与“深描解码”，来重构通-俗小说，在明代，是如何作为一个“活的”商品与媒介，被生产、被改造、被流通、被消费，并在此过程中，持续地生产与再生产着新的社会文化意义的。本研究的分析对象，是一个由现存的明代书籍实物与历史文献，所共同构成的、复杂的“史料复合体”。本研究的分析材料，或称“史料”，主要包括三个相互补充的层面。其一，是作为“物质文化遗产”的核心史料——现存于世界各大图书馆与博物馆的、明确可考的明代通俗小说坊刻本。研究者将通过查阅高质量的影印图录与数据库，对这些版本的物质形态，进行细致的“书籍考古学”分析。分析的重点，包括其版式设计、字体风格、特别是作为其核心商品化特征的“版画插图”与“名家评点”。这些物质性的“痕迹”，是揭示出版商，如何进行市场定位与文化包装的、最直接、最可靠的证据。其二，是作为“文本证据”的“书籍副文本”。这包括明代小说版本的序、跋、凡例、以及各种题识。这些由出版商、书坊主人、评点家或伪托的名人，所撰写的文字，是观察他们，是如何进行“自我营销”、如何建构“读者指南”、以及如何塑造作品“权威性”的，最直接的话语材料。其三，是作为“社会情境”的旁证材料。这包括明代文人的笔记、日记、书信，其中，往往记录了他们，对于坊间小说、书价、以及市民阅读风气的观察与评论。此外，也包括《士商类要》等商业日用类书，以及地方志，从中，可以勾勒出书坊的地理分布、商业网络与社会声誉。本研究的分析方法，将是一种将“物质分析”与“话语分析”相结合，并最终，将其置于“社会史”的宏观背景下，进行综合阐释的“文化史”分析。分析过程大致遵循三个步骤。首先，是“物质形态的解码”，即对小说版本的版画风格、评点位置、纸张墨色等物质信息，进行分析，以推断其目标读者群、成本控制与市场策略。其次，是“营销话语的剖析”，即对序跋等“副文本”，进行批判性的话语分析，以揭示出版商，是如何建构小说的“卖点”，并引导读者的阅读期待的。最后，也是最为核心的，是“历史情境的重构”，即将上述的微观分析，与明代商品经济发展、市民阶层兴起等宏观社会史背景，进行持续的、深度的对话，最终提炼出能够系统性地、逻辑清晰地阐释，商业出版，如何催生大众文化的整合性理论模型。五、研究结果与讨论通过对明代通俗小说的出版物形态、营销话语及其社会经济背景，进行书籍史视角的综合考察，本研究的核心发现是，明代大众文化的兴起，并非一个纯粹的思想演进或文学创作的自然结果，而是一个由商业化的书籍出版产业，所深刻地、主动地、系统性地“催化”与“塑造”的历史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通俗小说，被成功地，从一种流传于勾栏瓦舍的口头故事，改造为一种可供大规模复制与消费的“文化商品”；而阅读，也从一种局限于少数精英的特权，转变为一种渗透进广阔市民生活的日常娱乐。这一深刻的文化转型，可以被清晰地解码为三个相互支撑、层层递-进的核心机制：作为转型基础的“生产模式的变革：从文人雅玩到书坊商品”、作为转型核心手段的“书籍形态的重塑：从单一文本到多模态消费品”，以及作为转型最终成果的“文化空间的开辟：从精英书斋到大众市场”。第一，生产模式的变革：从文人雅玩到书坊商品。这是明代大众文化兴起的、最根本的“经济基础”。在明代中叶之前，书籍的生产，主要由官刻与文人私刻所主导。其目的，或为“以文化人”的政治教化，或为文人之间的雅趣分享与声名流传，其流通范围，极为有限。然而，自明代中晚期，随着商品经济的蓬勃发展，一种全新的、以市场利润为唯一导向的生产模式——“坊刻”，异军突起，并迅速成为通俗读物出版的主力军。以福建建阳、江南的苏州与南京为中心，涌现出了一大批以家族式经营为特征的、商业化的书坊。这些书坊的主人——“书商”，作为一个新兴的、介于“士”与“商”之间的文化行动者，其行为逻辑，与传统的文人或官员，截然不同。他们的首要目标，不是“传世”，而是“盈利”。这一根本性的动机转变，带来了整个文化生产逻辑的革命。他们以敏锐的商业嗅觉，捕捉市场上最受欢迎的故事题材（如历史演义、神魔志怪、世情百态）；他们不惜重金，聘请文人，对流传的故事，进行加工、编纂，甚至不乏“射利伪作”；他们建立起跨地域的发行网络，将书籍，销往全国各地。正是这种强大的、以资本为驱动的商业力量，以前所未有的效率与规模，将原本零散的、区域性的通俗故事，整合、放大、并推送到了一个全国性的市场之中，从而为大众文化的形成，提供了最基础的、物质性的“文本”供给。第二，书籍形态的重塑：从单一文本到多模态消费品。如果说生产模式的变革，解决了“量”的问题，那么，书籍形态的重塑，则是在“质”的层面，对通俗小说，进行了根本性的“商品化”改造，使其，能够被一个更为广阔的、文化水平参差不齐的大众读者市场，所轻松地“消费”。这种“重塑”，其核心，在于将小说，从一个纯粹的、需要读者，具备较高识字能力与想象能力的“文字”产品，改造为一个图文并茂、并附有“阅读指南”的“多模态”产品。其最显著的两个特征，便是“插图”与“评点”。明代坊刻小说中，大量出现的版画插图，其功能，远不止于装饰。它们以一种最直观的、视觉化的方式，呈现了故事情节、人物形象与关键场景，极大地，降低了阅读的门槛，增强了故事的吸引力，特别是对于那些识字不多，但渴望娱乐的市民读者而言。而以李卓吾、金圣叹等名家为代表的“评点”的加入，则更是书籍商品化进程中，一个天才式的创造。这些位于书眉、或夹在正文之间的评点，以一种“场外解说”的方式，为读者，指点阅读的门径、分析人物的心理、喝彩于精彩的情节。它成功地，将一种孤独的、个人的阅读行为，转化为一种仿佛有智者伴读的、互动的、充满乐趣的体验，并深刻地，塑造了大众读者的审美趣味与阐释框架。通过“上图下文”的版式与“夹叙夹议”的评点，出版商，成功地，将通俗小说，打造为一种集娱乐性、易读性与引导性于一体的、成熟的“文化消费品”。第三，文化空间的开辟：从精英书斋到大众市场。当作为“商品”的小说，被大规模地生产与流通之后，其最终的、也是最深刻的社会文化后果，便是催生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广阔的“大众读者市场”，并在此基础上，开辟了一个独立于官方正统与精英文化之外的、新的“大众文化空间”。书籍史的研究表明，明代通俗小说的读者群，其构成，是极为多元的。除了传统的士人阶层，日益壮大的商人、手工业者、城市平民、乃至识字的女性，都成为了这个新市场的积极参与者。阅读的场所，也从文人的书斋，延伸到了商铺的柜台、旅途中的客栈、城市的茶馆酒楼、以及女性的闺阁深处。这种阅读实践的“大众化”，其意义是革命性的。它意味着，成千上万的、分处于不同地域与社会阶层的人们，开始通过阅读相同的通俗故事，而分享着一套共同的文化符码、历史想象与价值观念。他们，或许从未谋面，却能通过对关公的“义”、宋江的“忠”、孙悟空的“叛逆”的共同理解，而形成一种“想象的文化共同体”。在这个由小说所构建的文化空间里，所流通的，是与儒家经典所倡导的、严肃的、等级森严的价值观，截然不同的、更为世俗、更为人性、也更具娱乐精神的“另类”价值观。对财富的追求、对个人情欲的肯定、对官僚体制的嘲讽，这些思想，通过小说，以一种“寓教于乐”的方式，深刻地，浸润了大众的意识。这便标志着，一个充满活力的、自下而上的“大众文化”的真正兴起。六、结论与展望本研究从书籍史的理论视角，对明代通俗小说的商业化出版与大众文化的兴起，进行了系统的、深入的剖析。研究的核心结论是，明代大众文化的诞生，并非一个简单的、自发的社会演进过程，而是一个由日益成熟的、商业化的书籍出版产业，所深刻地、主动地“建构”与“催生”的历史结果。在这个过程中，出版商，作为新兴的“文化企业家”，其角色，远非被动的文本复制者，而是主动的文化生产者与市场塑造者。这一建构过程，是通过将书籍的生产模式“商业化”，从而为大众文化的兴起，提供源源不断的物质基础；将书籍的物质形态“商品化”，从而为大众文化的传播，扫清接受层面的障碍；并最终，通过培育一个广阔的“大众市场”，从而为大众文化的生成，开辟一个独立的社会文化空间这三大相互关联的机制，来得以实现的。本研究的理论贡献在于，它将书籍史的物质文化研究范式，系统性地、明确地应用于对中国文学史与文化史中，这一核心议题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