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罗马“面包与马戏”政策的社会控制功能-基于尤维纳利斯《讽刺诗》第十首解读

古罗马“面包与马戏”政策的社会控制功能——基于尤维纳利斯《讽刺诗》第十首解读一、摘要与关键词摘要：“面包与马戏”是罗马诗人尤维纳利斯创造的著名短语，用以描绘罗马帝国初期民众的政治冷漠。这一短语通常被理解为一种蓄意的国家社会控制策略，即统治者通过免费的食物和宏大的娱乐来安抚城市大众，消解其政治反抗的意志。本文旨在对该策略的社会控制功能进行一次批判性的再检验，以期超越流于表面的传统阐释。研究的核心问题是，作为该短语原始出处的尤维纳利斯《讽刺诗》第十首，究竟是如何描绘民众、皇帝与“面包与马戏”三者之间关系的。本研究采用文本细读的方法，将这一著名短语置于其完整的讽刺语境和哲学论证中进行分析。研究发现，尤维纳利斯使用“面包与马戏”并非一次简单的政治分析，而是一场深刻的道德与哲学批判。在《讽刺诗》第十首中，这一短语是罗马人民精神堕落的“症候”：他们“主动地”放弃了其政治责任与公民德性，以换取最低级的、即时的物质与感官满足。因此，社会控制并非仅仅是皇帝自上而下的“施与”，更是民众自下而上的“放弃”。民众在此过程中，并非全然被动的受害者，而是其自身政治被阉割的积极参与者。尤维纳利斯讽刺的焦点是人类欲望的虚妄，政治冷漠只是其表现之一。这一解读揭示出，“面包与马戏”作为社会控制工具的有效性，取决于民众内部业已存在的道德腐化。它是一种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相互强化的“共生性堕落”。关键词：面包与马戏,尤维纳利斯,社会控制,罗马帝国,讽刺诗二、引言“面包与马戏”无疑是源自古典时代、并在现代政治话语中流传最广的格言之一。它几乎已成为一个政治学术语，用以指代当权者通过满足大众的物质需求和提供感官娱乐，来转移其对公共事务的关注，从而达到维护统治、消解反抗的社会控制目的。无论是批判现代福利国家的“养懒汉”效应，还是抨击大众传媒文化所制造的“娱乐至死”现象，这一来自古罗马的短语，都以其惊人的穿透力，被反复援引，作为诊断社会政治病症的利器。这一短语的诞生，根植于罗马帝国初期的特定历史土壤。在经历了残酷的内战之后，罗马在奥古斯都及其后继者的统治下，迎来了所谓的“罗马和平”。这是一个社会相对稳定、疆域空前辽阔的时代。但与此同时，昔日作为共和国权力核心的公民大会、元老院等政治机构已被严重虚化，权力高度集中于皇帝一人之手。首都罗马城，则聚集了数以十万计的庞大城市人口，其中包含了大量的失地农民、被释放的奴隶及其后代。这个庞大的、时常处于闲散状态的城市无产阶层，其生计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国家的慷慨——定期的免费谷物分配和由皇帝或富裕精英出资举办的、规模宏大且日益频繁的公共娱乐，如战车比赛和角斗士表演。对“面包与马戏”的传统理解，正是在这一历史背景下形成的。它被视为一种冷静而犬儒的、自上而下的统治策略。皇帝们深知，饥饿和无所事事的罗马民众是潜在的巨大政治风险。因此，通过提供“面包”来填饱他们的肚子，通过提供“马戏”来占据他们的闲暇，便能有效地使其变得温顺、驯服且政治冷漠，从而巩固自身的绝对权力。然而，这种经典的“社会控制”阐释，常常将“面包与马戏”这一“文学”短语，直接等同于一个“历史”事实，却忽视了对其原始出处和特定语境的审慎考察。创造这个短语的，是一位名叫尤维纳利斯的讽刺诗人。在一个以夸张、反讽和道德说教为生命力的“讽刺诗”体裁中，一个短语的真实意涵，可能远比其字面意思要复杂和深刻。因此，本研究试图回答的核心问题是：作为“面包与马戏”这一短语的诞生地，尤维纳利斯《讽刺诗》第十首的完整文本，究竟是如何阐明、复杂化甚至挑战“社会控制”的传统解释的？尤维纳利斯创造这一不朽短语的真实讽刺意图和哲学目的究竟是什么？本文旨在通过对尤维纳利斯文本的“回归”与“细读”，超越将“面包与马戏”标签化的理解，为其社会控制功能的讨论提供一个更具深度和内在张力的阐释框架。三、文献综述围绕古罗马“面包与马戏”的学术探讨，主要在历史学、社会学和古典文学三个领域展开。它们从不同侧面丰富了我们对这一现象的理解，也为本研究的切入点提供了坐标。第一类文献，是历史学家对“面包”（即罗马的谷物分配制度）和“马戏”（即公共娱乐）的实证研究。这些研究极大地复杂化了“社会控制”的单一解释。法国历史学家保罗·韦纳在其经典著作中提出，皇帝的慷慨施舍并非简单的“收买”，而是一种被称为“euergetism”（恩主制）的复杂社会交换。皇帝通过宏大的建筑、节庆和分配，来展示其无可匹敌的财富、权力和对人民的“关爱”，从而与罗马人民建立起一种独特的、拟父子般的庇护关系。这是一种政治沟通和合法性构建的艺术，而非单纯的麻醉剂。另一些学者则从城市管理的务实角度出发，强调在缺乏有效劳动力市场的罗马城，定期的谷物分配是防止大规模饥荒和随之而来的社会暴动的“必需品”，其首要功能是“维稳”而非“愚民”。更有学者指出，罗马的圆形竞技场和大赛场，并非总是让民众“忘记政治”的场所，相反，它们是民众与皇帝为数不多的“面对面”接触的公共空间。民众可以在这里通过欢呼或喝倒彩，来表达对皇帝的支持或不满，使其成为一个具有复杂政治功能的“舞台”。第二类文献，是社会学关于“社会控制”的宏观理论。从马克思关于宗教是“人民的鸦片”的论断，到法兰克福学派对“文化工业”制造虚假意识的批判，再到福柯关于现代社会“规训权力”的分析，这些理论为理解“面包与马戏”提供了一系列可资借鉴的分析框架。它们共同指向一种可能性，即统治阶级可以通过非暴力的、文化性的手段，来塑造被统治者的思想与欲望，从而“制造同意”，维护其支配地位。将“面包与马戏”视为一种前现代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是这些理论的自然延伸。第三类文献，是古典文学界对尤维纳利斯及其《讽刺诗》的研究。尤维纳利斯通常被视为一位愤怒、保守的道德家，他以辛辣的笔触，哀悼古罗马共和时代“virtus”（德性、勇武）等传统美德的沦丧，痛斥其所处时代的奢侈、腐败、外国文化的“污染”以及帝国专制下的道德真空。学者们对其讽刺“人格”的真实性争论不休：他是一位真诚的社会批判者，还是一位为了达到文学效果而刻意“表演”夸张愤怒的修辞大师？针对其最著名的《讽刺诗》第十首，文学分析大多聚焦于其鲜明的斯多葛主义哲学主题。该诗系统地论证了人类所热切追求的权力、财富、辩才、军功、长寿和美貌，最终都只会给人带来毁灭和痛苦，而真正值得祈求的，唯有“健康的身体和健全的心灵”。综合上述文献，历史学研究打破了“面包与马戏”的简单化解释，文学研究则揭示了尤维纳利斯诗歌的哲学深度。然而，现有研究的一个显著“空白”在于，很少有学者真正将两者进行“内部嫁接”，即把“面包与马戏”这一著名段落，严丝合缝地置于《讽刺诗》第十首完整的哲学论证脉络中，进行一次彻底的“文本内部解读”。绝大多数历史和社会学论著，都是将这个短语从其诗歌母体中“摘取”出来，仿佛它是一句出自政治学论文的“客观”论断。本研究的创新之处，正在于要完成这一“嫁接”工作。本文将论证，一旦我们将“面包与马戏”放回其在《讽刺诗》第十首中的“家”，我们就会发现，尤维纳利斯批判的“首要对象”并非皇帝的“政策”，而是罗马人民自身的“道德破产”和“欲望堕落”，“面包与马戏”仅仅是这一堕落的“症候”。这一发现，将从根本上重塑我们对该策略社会控制功能的理解，即从一种“自上而下”的控制模型，转向一种更为复杂的“上下合谋”的共生模型。四、研究方法本研究的性质，是一项基于经典文本阐释的理论思辨研究，其核心是围绕一个特定的、具有源头意义的文本——尤维纳利斯《讽刺诗》第十首——进行深度解读，以期重构“面包与马戏”这一概念的原始内涵及其社会控制功能的复杂机制。因此，本研究在方法论上将严格采用“文本诠释学”与“近距离阅读”的方法。本研究的核心分析对象，是尤维纳利斯《讽刺诗》第十首的拉丁语原文，并辅以多个权威的现代语言译本（包括中文译本）作为参照，以确保对原文的诗性语言、修辞手法和哲学意涵有准确把握。本研究的论证，将完全建立在对文本内部逻辑的分析之上，而非依赖外部的、非文本的证据。本研究的数据分析技术，将遵循一种三步走的“阐释循环”程序：第一步：语境的重构。本研究将首先精确地定位“面包与马戏”这一著名短语（见于原诗第七十七至八十一行）在整首诗歌结构中的位置。分析的重点是其“上下文”，即紧接在该段落之前和之后的内容。该段落之前，尤维纳利斯生动地描绘了权倾一时的帝国近卫军长官塞雅努斯的戏剧性倒台，以及罗马民众从前一天的顶礼膜拜，到后一天兴高采烈地砸毁其雕像的“变脸”过程。“面包与马戏”这一论断，正是尤维纳利斯为解释民众这种“政治上的善变与道德上的卑劣”所给出的“诊断”。第二步：修辞与主题的分析。本研究将深入分析该段落的“修辞策略”。尤维纳利斯是如何运用强烈的“古今对比”（民众在共和国时期的权力与在帝国时期的无能）、“反讽”的语调以及历史典故，来构建其论证的？更为重要的是，本研究将把这一具体的“民众堕落”的诊断，嵌入到《讽刺诗》第十首一以贯之的、宏大的哲学主题——“人生祈愿之虚妄”——之中。该诗逐一解构了世人所渴求的权力（如塞雅努斯）、财富、辩才、军功、长寿和美貌的“虚假价值”。本研究将论证，民众对于“面包与马戏”的渴望，正是这一系列“愚蠢且自我毁灭的欲望清单”中的一个“集体性”案例。第三步：阐释的对话与重构。在完成文本内部解读后，本研究将把从中获得的新理解，与文献综述部分提及的、将“面包与马戏”简化为“社会控制工具”的传统观点进行“对话”。本研究将明确指出，传统观点是如何因“抽离语境”而“误读”了尤维纳利斯的本意。最后，本研究将基于对文本的忠实解读，重构一个关于“面包与马戏”社会控制功能的、更具复杂性的新模型，即一种“共生性堕落”模型。在该模型中，民众并非被动、无辜的受害者，而是其自身政治权利丧失的“共谋者”。通过这一阐释路径，本研究旨在将“面包与马-戏”从一个被滥用的政治标签，还原为一个充满深刻道德与哲学意蕴的文学文本，并在此基础上，为其社会控制功能的讨论注入新的理论活力。五、研究结果与讨论通过对尤维纳利斯《讽刺诗》第十首的近距离阅读，本研究发现，“面包与马戏”这一著名短语在其原始语境中的意涵，远比其作为“社会控制”标签的现代用法要深刻和复杂。尤维纳利斯的矛头，与其说是指向一种“自上而下”的统治术，不如说是指向一种“自下而上”的灵魂沉沦。（一）文本的起点：塞雅努斯的倒台与民众的“变脸”《讽刺诗》第十首对“面包与马戏”的讨论，其直接诱因是对罗马民众在塞雅努斯倒台事件中表现出的惊人“善变”的观察。塞雅努斯是提比略皇帝时期权倾朝野的近卫军长官，一度被视为皇位的继承人。然而，当皇帝一纸诏书传来，宣布其为国家公敌时，局势瞬间逆转。尤维纳利斯以极其生动的笔触描绘了这一幕：前一天还对塞雅努斯奉若神明的罗马民众，在得知其失势后，立刻“变脸”，兴高采烈地冲上街头，用绳索套住塞雅努斯的雕像，将其拉倒、砸碎，仿佛要通过这种破坏性的“狂欢”，来向新胜利者（皇帝）表忠心。尤维纳利斯冷峻地问道：这个曾经将塞雅努斯视为偶像的民众，如今在做什么？他给出的答案是，民众根本不在乎谁掌权，他们只追随“命运女神”和“胜利者”的脚步。紧接着，尤维纳利斯发出了一声关键性的叹息，这声叹息为“面包与马戏”的登场铺平了道路：“自从我们不再出卖我们的选票，（这个民族）早就抛弃了一切责任。”这句诗具有纲领性的意义。它设定了一个明确的“时间分界线”：在“过去”（即罗马共和国时期），民众拥有“选票”，他们是国家权力的理论来源，他们有“责任”需要履行（虽然他们可能会“出卖”选票，但这本身也证明了选票的“价值”）。而在“现在”（即尤维纳利斯所处的帝国时期），这一切都已成为历史。民众的政治权力已经被剥夺，更重要的是，他们也主动“抛弃”了与之相关的“一切责任”。（二）核心段落的精读：“主动的渴望”而非“被动的接受”正是在这种“民众已然放弃责任”的诊断之上，尤维纳利斯才抛出了他那句不朽的名言。让我们精读这段原文的意涵：“那个在古时曾经出让号令、权标、军团以及一切的（主权）人民，现在退缩自守，焦灼地渴望着两样东西，而且仅仅是这两样东西：面包与马戏。”对这段话的分析，必须抓住三个关键词：第一，“在古时曾经出让一切的（主权）人民”。这句充满了庄严感和怀旧感的表述，与下文民众的可悲现状形成了强烈的“反讽”。尤维纳利斯通过追忆共和国时期民众作为“主权者”的荣光，来反衬其在帝国时期政治地位的一落千丈。第二，“现在退缩自守”。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动词短语。它清晰地表明，民众的政治退却，是一种“主动”的、“自我约束”的行为。他们并非被暴力强制退出政治舞台，而是自己“选择”了“退缩”。第三，“焦灼地渴望着”。这再次强调了民众的“主动性”。他们并非“被动地”、“麻木地”接受皇帝的施舍，而是“主动地”、“焦灼地”去“渴望”面包和马戏。他们的全部心神和欲望，都已经聚焦在这两样东西上。通过这三个关键词的串联，尤维纳利斯的真实意图清晰地浮现出来：他描绘的，并非一个“无辜的”民众被“邪恶的”皇帝用娱乐麻醉的图景；恰恰相反，他描绘的是一个“自我放逐”的民众，主动地用对“面包与马戏”的“小欲望”，来填补因放弃“政治权力”这一“大欲望”而留下的精神真空。社会控制之所以如此有效，其根源不在于统治者的“高明”，而在于被统治者的“堕落”。（三）宏大哲学背景：“人生祈愿之虚妄”如果说对民众的道德诊断是“面包与马戏”的直接语境，那么《讽刺诗》第十首通篇的哲学论证，则是其更为宏大的思想背景。这首诗是罗马文学中对“人生何求”这一古老哲学命题最为深刻的诗性表达之一。尤维纳利斯以一种近乎残忍的笔法，逐一戳破了世人最普遍的祈愿：他论证，对“权力”的祈愿是虚妄的，它让塞雅努斯从巅峰跌入深渊；对“辩才”的祈愿是虚妄的，它让西塞罗身首异处；对“军功”的祈愿是虚妄的，它让汉尼拔客死他乡；对“长寿”的祈愿是虚妄的，它只会让人在无尽的病痛和衰老中目睹亲朋好友的一一离世；对“美貌”的祈愿是虚妄的，它只会招来情欲的纠缠与毁灭。民众对“面包与马戏”的渴望，必须被置于这幅宏大的“欲望批判”图卷中来理解。它与塞雅努斯对权力的渴望、西塞罗对辩才的渴望，在“哲学本质”上是完全相同的。它们都是一种“愚蠢的”、“短视的”、“最终会带来精神毁灭”的祈愿。只不过，塞雅努斯们的欲望是“精英式”的，而民众的欲望是“大众式”的。在尤维纳利斯这位严苛的道德家看来，民众放弃了对军功、荣誉等“高贵”欲望（虽然这些欲望同样虚妄）的追求，转而沉溺于“面包与马戏”这种最低级的“动物性”欲望，这标志着整个罗马民族精神的彻底沉沦。（四）社会控制新解：“共生性堕落”模型基于以上文本分析，我们可以重构一个关于“面包与马戏”社会控制功能的新模型，即“共生性堕落”模型。这与传统的“自上而下”的控制模型形成鲜明对比。传统的模型是线性的、单向的：皇帝（出于控制目的）→实施“面包与马戏”政策→民众变得政治冷漠。而尤维纳利斯文本所揭示的模型，则是循环的、共生的：皇帝为了巩固其绝对权力，乐于提供物质和娱乐，将民众排除在政治之外。而民众，因其自身德性的败坏和政治雄心的丧失，也乐于放弃其公民责任，以换取安逸和享乐。民众的“堕落”为皇帝的“专制”提供了最坚实的群众基础；而皇帝的“专制”和“施舍”，又反过来进一步“固化”和“滋养”了民众的“堕落”。在这个模型中，皇帝和民众形成了一种“不道德的共谋”。“面包与马戏”并非政治冷漠的“原因”，而是这种“共谋关系”的“润滑剂”和“表现形式”。六、结论与展望通过对尤维纳利斯《讽刺诗》第十首的文本细读，本研究对“面包与马戏”这一著名短语的社会控制功能，进行了一次回归其原始语境的再阐释。研究的核心结论是：尤维纳利斯的本意，并非提供一个关于帝国统治术的政治学分析，而是一次针对罗马人民精神状态的、充满哲学反思的道德批判。所谓的“面包与马戏”政策，在其笔下并非政治冷漠的“根源”，而是民众主动放弃公民责任、进行精神“自我阉割”后的“症候”。研究总结：“面包与马戏”的社会控制功能，其有效性的根基，不在于统治者的“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