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湾国家“去美元化”尝试中的本币结算实践局限-基于2024年沙特-中国、阿联酋-印度石油交易案例

海湾国家“去美元化”尝试中的本币结算实践局限——基于2024年沙特-中国、阿联酋-印度石油交易案例一、摘要与关键词摘要近年来，随着全球地缘政治格局的深刻演变和美国金融政策的武器化趋势，“去美元化”已成为国际经济关系中的一个核心议题。海湾合作委员会（GCC）国家作为全球主要的能源出口方和石油美元体系的核心节点，其在本币结算方面的尝试尤其引人注目。本研究旨在深入剖析海湾国家“去美元化”进程中面临的深层结构性障碍，特别是聚焦于本币结算在石油贸易中的实践局限。通过对2024年沙特阿拉伯与中国、阿拉伯联合酋长国与印度之间石油交易的比较案例分析，本研究探讨了从政治意愿向量产化交易转变的现实困境。研究采用过程追踪和比较制度分析的方法，核心发现表明，尽管存在强烈的政治推动力，但海湾国家的本币结算实践在规模和深度上仍然极其有限。其根本性局限并非源于技术操作层面，而是根植于四个相互关联的结构性障碍：第一，非美元货币（如人民币、印度卢比）的有限可兑换性与资本账户管制，导致海湾国家获得的本币收入难以自由兑换和在全球范围内配置；第二，替代性金融市场的深度、流动性与开放性不足，无法为巨额石油收入提供与美国国债市场相匹敌的“安全资产”和投资渠道；第三，美元在全球能源定价、融资、保险和运输等领域根深蒂固的网络效应与基础设施锁定，使得转换成本极高；第四，海湾国家对美国的安全依赖所形成的路径依赖，使其在挑战石油美元体系时面临复杂的战略权衡。本研究结论认为，当前海湾国家的本币结算尝试更多体现为一种战略对冲和多元化姿态，而非对石油美元体系的结构性替代。美元的主导地位源于其背后金融市场的强大基础设施支持，任何替代性货币体系的建立都将是一个需要深层次国内金融改革和国际协调的长期过程。关键词去美元化；本币结算；海湾国家；石油美元；人民币国际化二、引言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布雷顿森林体系瓦解以来，以美元计价和结算的石油贸易体系，即所谓的“石油美元”，一直是支撑美元全球霸权地位的关键支柱。这一体系不仅确保了全球对美元的持续性需求，也为美国提供了巨大的地缘政治和经济优势，包括铸币税收益和通过金融制裁实施外交政策的能力。然而，进入二十一世纪第三个十年，这一长期稳固的体系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全球经济重心的东移、中美战略竞争的加剧，以及尤其是2022年乌克兰危机后西方国家对俄罗斯采取的全面金融制裁，深刻地暴露了过度依赖美元体系的风险，从而在全球范围内，特别是在“全球南方”国家中，催生了强烈的“去美元化”或至少是“多元化”的浪潮。在此宏大背景下，海湾合作委员会（GCC）国家，特别是沙特阿拉伯和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其立场和行动显得尤为关键。作为全球最大的石油出口地区和石油美元体系的传统盟友，海湾国家与亚洲主要能源消费国（如中国和印度）之间日益深化的经济联系，使其具备了推动货币结算多元化的动机和潜力。近年来，关于沙特考虑使用人民币为其部分对华石油出口定价的报道，以及阿联酋与印度积极推动本币结算合作框架的建立，被广泛解读为石油美元体系松动的标志性事件。这些动向不仅引发了国际金融市场的高度关注，也成为国际关系学界探讨全球权力转移和国际货币体系演变的核心议题。然而，在围绕“去美元化”的地缘政治叙事日益升温的同时，一个更深层次、更具挑战性的问题却往往被忽视：从政治层面的意愿宣示，到在规模化、日常化的石油贸易中真正实现本币结算，其间的实践鸿沟究竟有多大？具体而言，海湾国家在尝试使用人民币或印度卢比进行石油结算时，会面临哪些具体的金融、制度和结构性障碍？这些障碍的根源是什么？它们在多大程度上限制了“去美元化”的现实进程？为回答上述问题，本研究旨在超越宏观的地缘政治分析，深入到金融和制度的微观层面，通过对2024年两个关键案例——沙特与中国的石油人民币结算尝试，以及阿联酋与印度的石油卢比结算实践——进行比较分析，系统性地评估海湾国家在本币结算道路上的实践局限。本研究的目标在于，识别并阐释阻碍本币结算从试点走向主流的核心结构性因素，从而为理解当前国际货币体系的韧性与演变提供一个更为审慎和现实的分析框架。本文的研究内容将首先对石油美元体系与去美元化研究的现有文献进行梳理；其次，详细阐述所采用的比较案例研究方法；再次，作为论文的核心，将分别剖析沙特-中国和阿联酋-印度案例中的具体实践与挑战，并进行比较讨论；最后，在结论部分对研究发现进行总结，并对国际货币体系的未来演变进行展望。三、文献综述围绕石油美元体系及其“去美元化”挑战的学术研究，主要分布在国际政治经济学、国际金融和区域研究三个领域，形成了三个相互关联但又各有侧重的研究脉络。第一，关于石油美元体系的起源、机制与功能。该领域的研究深入探讨了自1970年代以来，美元如何通过与沙特等主要产油国的战略安排，确立了其在全球石油贸易中的计价、结算和储备地位。学者们普遍认为，石油美元体系是一个复杂的共生结构：一方面，它为美国提供了持续的资本流入，弥补了其经常账户赤字，并巩固了美元的全球储备货币地位；另一方面，它也为海湾产油国提供了稳定、流动性强的美元资产（主要是美国国债）来储存其庞大的石油收入，并间接获得了美国的安全保障。这一体系的稳定性被归因于其强大的网络效应——所有参与者都因其他人使用美元而选择使用美元，以及其背后所依赖的美国深厚的金融市场和军事实力。对该体系的批判则主要集中在其内在的不对称性，即所谓的“美元的嚣张特权”，以及美国利用该体系实施单边金融制裁的能力。第二，关于“去美元化”的动因与路径。随着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和近年来地缘政治冲突的加剧，探讨“去美元化”的文献急剧增多。这些研究将去美元化的动因归结为几个方面：一是地缘政治动因，即新兴大国（如中国、俄罗斯）意图挑战美国的金融霸权，以及其他国家为规避美国制裁风险而寻求替代方案；二是经济动因，即各国央行为分散外汇储备风险、降低汇率波动影响和减少交易成本而推动的货币多元化；三是技术动因，即跨境支付系统（如中国的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CIPS）和数字货币等新技术的发展，为绕过以美元为中心的传统支付体系提供了可能。在去美元化的路径上，学者们讨论了增加双边本币互换协议、在区域贸易中推广本币结算、建立非美元计价的商品交易所（如上海国际能源交易中心的原油期货）以及推动人民币国际化等多种策略。第三，关于人民币国际化与海湾国家的角色。这一分支的文献专门研究人民币作为潜在的美元挑战者的前景与障碍。研究普遍认为，中国作为全球最大的贸易国和石油进口国，是推动人民币在国际贸易和投资中使用的最主要力量。海湾国家，特别是沙特和阿联酋，由于其与中国的能源贸易规模巨大，被视为人民币国际化，尤其是实现“石油人民币”的关键突破口。然而，多数研究也清醒地指出人民币国际化面临的严峻挑战，核心在于中国的资本账户尚未完全开放，人民币的可自由兑换程度有限，以及中国的金融市场在深度、流动性和透明度上与美国相比仍有巨大差距。这些制度性约束被认为是阻碍人民币成为真正全球储备货币的根本性障碍。尽管现有文献为理解去美元化的宏观背景和理论动因提供了丰富的视角，但它们也存在明显的不足之处。首先，许多研究侧重于地缘政治层面的意愿分析和宏观层面的可行性预测，对于本币结算在具体交易层面所面临的“微观操作性障碍”探讨不足。例如，一个海湾国家收到人民币或卢比后，如何进行后续的资金管理、投资和支付？这个“资金循环”问题是决定本币结算能否持续的关键，但在现有文献中往往被一笔带过。其次，现有研究对海湾国家自身的金融市场结构、投资偏好及其在全球金融体系中的嵌入程度分析不够深入，往往将其视为一个被动的、等待被人民币化的对象，而忽视了其作为主动的金融行动方面临的复杂权衡。再次，多数研究在时间上具有一定的滞后性，未能充分捕捉和分析2023年以来，在多重危机叠加下，相关国家推动本币结算的最新实践和因此暴露出的新问题。本研究的切入点和创新之处在于，它将研究焦点从“为什么要去美元化”转向“为什么去美元化如此困难”，通过对2024年最新的、具体的石油交易案例进行深入的、比较性的实践分析，来系统性地识别和阐释本币结算的结构性局限。本文的理论价值在于，它试图通过实证分析来检验和补充关于货币霸权和网络效应的理论，证明美元的主导地位不仅源于美国的国家权力，更源于其金融市场基础设施的“结构性权力”。这种权力更难被直接的政治意愿所撼动。通过比较人民币和卢比这两个不同层次的挑战者，本研究还能为理解非美元货币国际化的差异化路径提供新的经验证据。四、研究方法为了深入剖析海湾国家在尝试以本币结算进行石油贸易时所面临的实践局限，本研究采用了定性研究方法中的比较案例研究设计。这一方法适用于对复杂社会经济现象进行深度、整体性的探究，尤其适合回答关于“如何”和“为何”特定进程会受阻或推进缓慢的问题。本研究的整体设计框架是基于过程追踪的解释性案例分析。研究的核心逻辑并非要证明“去美元化”是否发生，而是要解释“为何大规模的本币结算尚未发生”。因此，研究的重点在于识别和分析在从政治意愿到市场实践的转化过程中，所出现的关键障碍和制约因素。通过选取两个具有高度代表性但又存在显著差异的案例进行比较，本研究旨在提炼出超越单一双边关系的、更具普遍性的结构性局限。案例的选择遵循了“关键案例”和“比较”相结合的原则。沙特阿拉伯-中国案例之所以关键，是因为它代表了“去美元化”的最强组合：全球最大的石油出口国和全球最大的石油进口国，并且其中一方（中国）拥有成为全球储备货币的明确意图和巨大潜力。如果这一组合都面临巨大障碍，那么这些障碍很可能具有普遍性。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印度案例则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比较维度。阿联酋是海湾地区金融和贸易中心，外交政策更为灵活；印度是快速增长的主要能源消费国，但其货币（卢比）的国际化程度远低于人民币。通过比较这两个案例，可以区分哪些局限是所有非美元货币共同面临的（如美元的网络效应），哪些则是与特定货币（如人民币的资本管制）或特定双边关系相关的。时间框架设定为2024年，旨在捕捉在近期地缘政治动荡后，相关国家加速推动本币结算的最新尝试和反馈。数据收集是本研究的实证基础，主要通过对公开可获取的多源信息进行系统的案头研究。为确保信息的全面性和可靠性，本研究的数据来源包括：第一，官方声明与协议文本，如相关国家政府、中央银行、国有石油公司发布的关于本币结算合作的谅解备忘录、联合声明和新闻稿；第二，国际金融组织与评级机构的报告，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关于各国储备货币构成的官方数据（COFER）、国际清算银行（BIS）关于外汇交易的三年期调查报告，以及穆迪、标普等机构关于相关国家金融市场风险的评估报告；第三，专业的金融与能源市场信息，来自路透社、彭博社、华尔街日报等财经媒体的深度报道，以及阿格斯、普氏能源资讯等行业信息提供商的分析；第四，相关国家的金融市场数据，如其国债市场的规模、流动性、外国投资者准入政策等；第五，相关的学术论文和智库报告，为本研究提供理论框架和背景知识。数据分析的核心技术是理论引导下的内容分析和因果机制识别。在分析过程中，本研究将以文献综述部分识别出的核心理论概念（如货币可兑换性、金融市场深度、网络效应、安全依赖等）为分析框架，对收集到的数据进行编码和整理。分析将重构每个案例的完整叙事链条：最初的政治动因是什么？达成了哪些具体的协议？协议在2024年的实际执行情况如何（例如，是否有可查证的、以本币结算的规模化石油交易）？在实践中遇到了哪些具体问题和障碍（例如，交易对手方的抱怨、资金回流的困难等）？通过对这些过程的细致追踪和比较，本研究旨在识别出反复出现的、能够解释“实践受阻”这一结果的核心因果机制。例如，通过分析沙特对持有人民币资产的审慎态度，可以揭示其背后对中国资本账户管制和金融市场透明度的担忧，从而将宏观的制度障碍与微观的行动方决策联系起来。这种分析方法能够深刻揭示政治意愿与金融现实之间的复杂互动，为本研究的核心问题提供坚实的经验解答。五、研究结果与讨论通过对2024年沙特-中国和阿联酋-印度本币结算实践的深入追踪与比较分析，本研究发现，尽管两国在政治层面都释放了积极信号，但在操作层面，以本币结算的石油交易规模依然微不足道，其进程受制于深刻的、多层次的结构性局限。这些局限在两个案例中表现出高度的共性，但也因替代货币（人民币与卢比）的不同而各有侧重。5.1沙特-中国案例：石油人民币的“最后一公里”困境2024年，沙特与中国在多个高层互访中重申了加强能源合作和推动本币结算的意愿。沙特阿美公司与中国合作伙伴的下游投资项目进一步深化，为人民币在特定项目中的使用创造了条件。然而，在核心的上游原油贸易领域，尽管进行了小规模试点，但大规模转向人民币结算的“最后一公里”仍步履维艰。结果呈现：资金循环的结构性障碍分析发现，阻碍石油人民币结算的核心并非支付技术问题（CIPS系统已能支持交易），而是沙特方面对于持有和使用大量人民币的“出口”问题，即资金的循环和保值。第一，有限的货币可兑换性与资本账户管制。沙特通过出售石油获得的人民币，面临严格的资本管制。尽管中国提供了合格境外机构投资者（QFII）等投资渠道，但这些渠道在额度、审批流程和资金汇出方面仍存在诸多限制，远不及美元资产的自由流动性。这意味着沙特无法像处置美元一样，将其人民币收入自由、高效地在全球范围内进行配置，以购买来自欧洲的奢侈品、来自美国的先进设备或投资于全球资本市场。第二，金融市场深度与广度不足。沙特阿拉伯主权财富基金（PIF）等机构管理着数万亿美元的资产，其首要任务是寻求安全、稳定且具有高流动性的投资。美国国债市场作为全球规模最大、流动性最强的“无风险”资产池，是其天然的“储钱罐”。相比之下，中国的国债市场虽然规模已居世界第二，但其对外国投资者的开放程度、市场的透明度、法律框架的成熟度以及交易的便利性仍有较大差距。更重要的是，缺乏与美国市场相媲美的、种类繁多的金融衍生品市场，使得沙特难以对大规模人民币资产进行有效的风险对冲。第三，人民币资产的全球接受度有限。除了购买中国商品和服务或投资于中国境内，沙特持有的人民币在全球范围内的直接用途有限。它无法直接用人民币支付从其他主要经济体的进口，也无法作为国际金融市场通行的抵押品。这种“使用场景”的缺乏，极大地降低了其作为储备资产的吸引力。分析与讨论：战略对冲而非结构性替代沙特在本币结算上的姿态，更应被理解为一种战略对冲。在地缘政治层面，这是对美国发出信号，表明其拥有“备用选项”，以增加自身在中美之间的战略灵活性。在经济层面，这是对中国这一最大客户的示好，并通过深化下游合作，锁定长期市场份额。然而，这种对冲行为与彻底的结构性替代有着本质区别。只要沙特的经济结构仍然是大量出口能源、进口全球商品和服务，并且其巨额财富需要一个全球性的、开放的金融市场进行停泊，那么美元和美元资产的中心地位就难以被轻易动摇。推动小规模的人民币结算试点，可以被视为一种渐进的适应和学习过程，但要实现规模化，其前提是中国进行根本性的、风险巨大的国内金融改革，即全面开放资本账户和深化金融市场。这显然超出了沙特单方面能够推动的范畴。5.2阿联酋-印度案例：贸易便利化愿景与货币现实的差距阿联酋与印度在2023年启动了本币结算促进机制，并于2024年宣布完成了首笔以卢比结算的原油交易。这一进展被视为两国深化经济伙伴关系的里程碑。然而，对其细节的分析表明，该实践更多是象征性的，其推广面临比人民币更为严峻的挑战。结果呈现：双边失衡与货币的非国际化阻碍阿联酋-印度本币结算的核心，除了同样面临的资金循环问题外，更凸显了贸易结构失衡和替代货币自身国际化程度不足的矛盾。第一，严重的贸易失衡问题。印度对阿联酋存在巨大的、结构性的贸易逆差，主要源于其对阿联酋能源的依赖。这意味着，如果以本币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