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星：企业社会责任法律规制的理性思考

企业社会责任法律规制的理性思考兼评中国公司法第 5 条之规定陈晓星 企业社会责任可谓近年来中国社会炙手可热的话题，无论是经济学界、社会学界还是法学界，都对此进行了激烈的讨论，一场企业社会责任运动在中国已然展开。然而，在繁荣背后，我们需要多一份理性和冷静。广义或笼统的说，企业应当承担社会责任，这是没有问题的，但当我们基于法学视野考察中国企业社会责任，对企业社会责任进行法律规制时，不应无限扩张企业社会责任，不应忽视中国企业发展的特殊性和差异性，更不应将企业社会责任作为企业活动和企业立法的理念追求和基本准则。面对企业社会责任的法律规制，我们需要理性思考。同时，应重新检视中国公司法第 5 条关于公司社会责任的规定。一、 法学视野下企业社会责任的内涵界定“企业社会责任”这一概念的提出，最早可追溯到亚当斯密，而现代企业社会责任理论则肇始于 20 世纪初的美国。 1一般认为，1924 年美国的奥利弗谢尔顿于 2004 年最早提出了公司社会责任的概念，他把公司与满足产业内外各种人类需要的责任联系起来，认为社区利益作为一种衡量手段，远远高于公司利益。 2然而，企业社会责任概念自其诞生之日起，就没有形成一个清晰的界定，可谓众说纷纭。有“经济责任说” ，认为“公司的社会责任就是为股东们赚钱” ；有“慈善责任说” ，认为“企业社会责任是企业的一种自我承担，通过自愿的商业行为及自愿地贡献本身的资源去改善社区的福祉” ， “企业社会责任一般理解为慈善责任” ；有“道德责任说” ，认为“企业社会责任的实质是一种企业对社会的道义责任，是一种理性而自觉的行为” ；有“法律责任说” ，认为“企业的责任区分为社会责任和道德责任两大类，企业的社会责任是法定的必须承担的责任” ；有“综合社会责任说” ，认为“企业社会责任是指企业对社会所负有的经济责任、法律责任、道德责任和慈善责任” 。 3可见，人们对企业社会责任的认识并不统一。应该说，由于看待企业社会责任的角度不同，很难简单的评价上述诸学说的优劣。然而，企业社会责任的边界不清，势必导致企业承担社会责任在对象和内容上的模糊。目前我国学术界有将企业社会责任泛化的趋势。人们从社会生活的多角度讨论企业社会责任，将企业社会责任等同于企业对社会的责任，包括创收营利、环境保护、产品质量、劳动用工、安全生产、社区利益、慈善捐款等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这种讨论如果仅仅是在道德或伦理层面，对企业的影响或是一种良性的互动，但一旦进入法律层面，将企业承担社会责任作为一种法律义务和法律责任，就需要厘清其具体的责任对象和责任范围，否则，企业将承受难以承受之重，甚至会颠覆企业生存的根基并危及市场经济体系。显然，法学视野下应谨慎界定企业社会责任的内涵。 陈晓星，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法学院副教授。1 参见周有苏、张虹：反思与超越：公司社会责任诠释 ，载政法论坛2009 年第 1 期。2 参见刘俊海：公司的社会责任 ，法律出版社，1999 年第 2 页。3 参见王熊文：企业社会责任概念诸说及评析 ，载理论月刊2007 年第 11 期。笔者认为，单纯谈企业社会责任是一个非常宽泛的概念，但法律角度下的企业社会责任的内涵要狭窄得多。企业社会责任应兼具道义责任和法律责任的性质，但主要是一种道义责任，这是由企业的本质属性所决定的。众所周知，市场经济下绝大多数企业都是商事组织，营利最大化尽管不是其唯一目标，但一定是其首要目标和根本目标。当然，商事企业作为社会经济生活中的重要成员，在追求营利最大化的同时，同样需要承担一定的社会责任。不过这种责任主要表现为道德准则的作用。道德准则一般不直接规定于法律之中，故而它的落实主要依靠市场、舆论、风俗、习惯等法律之外的非正式的制度安排。 4法律责任是企业承担社会责任的必要选择，其主要依靠法律的强制力保障实施，这里法律责任实质为企业社会责任设定了最低的标准。将企业社会责任写进法律条文时，应当考虑以下几方面的因素：一是这种责任应有较为清晰的边界，即有明确的责任对象和责任内容；二是这种责任应具有操作性强的责任追究机制；三是这种责任的设定不得从根本上损害企业的营利本位。二、 法律规制企业社会责任的若干反思现行中国公司法第 5 条和合伙企业法第 7 条分别明文规定了公司、合伙企业 “必须承担社会责任 ”。2008 年由美国席卷全球的金融风暴，以及近年来频发的毒奶粉、矿难、环境污染、黑网吧等事件，使得通过法律责任实现企业社会责任已成理论界和实务界的广泛共识。笔者也认同法律规制对保障实现企业社会责任的重大意义，但对企业社会责任如何进行法律规制，需要我们进一步反思。首先，企业社会责任不应成为企业立法的理念追求和基本准则。企业的功能是什么？企业的责任有哪些？这是我们进行企业立法时不能回避的重大问题。毫无疑问，绝大多数企业都是作为一种商事组织而存在，创造财富、实现增值应该是其最基本的责任。这也是商事企业区别于政治党派、行政机关、宗教组织及其他公益性社会团体的重要标志。因此，促进商事企业营利最大化应是企业立法的基本理念追求，而促进交易迅捷原则也就成了商法的首要原则。当然，商事企业不能也不应回避其应当承担的社会责任，但基于法律规制下的社会责任应是适度的、合理的和可控的，易言之，在法律视角下，企业社会责任应是遵循效率优先这一基本价值理念下的社会责任，也即效率下的公平。然而，现行中国公司法及合伙企业法将企业“必须承担社会责任”直接写进法律条文，而且是总则部分，这浓墨重彩的一笔，实质上已将企业社会责任提升为相关企业立法的基本理念和价值准则，必然会无限扩张企业社会责任的法律规制范围，削弱商事企业的营利本质。其次，法律规制企业社会责任必须立足于中国企业的历史与现实状况。企业社会责任的概念和理念首倡于西方，并经历了由道德义务到法律责任的过程。企业社会责任在中国只是近几年才为学术界所关注，但中国公司法将企业社会责任明确写进总则，一下子走到了世界的前列。应当指出，中国企业的历史发展轨迹与现实状况同西方国家存在明显的差异，二者面临的企业社会责任法律规制的环境也大相径庭。从历史来看，中国代表公权力的经济法发达而具有私法属性的民商法不发达，既没有如西方国家那样成熟的自由企业制度，独立的市场化的企业培育也远远不够。在长期的计划经济体制下，中国企业其实4 参见朱慈蕴：公司的社会责任：游走于法律责任与道德准则之间 ，载中外法学2008 年第 1 期。已不是一个单纯的营利性组织，而是一个小型社会，履行着繁杂的社会职能。伴随着中国市场经济体制的确立，符合市场规则轻装上阵的企业在慢慢发育，但绝大部分还远未长成参天大树（具有垄断地位的一些国有企业不在此列） 。尽管中国企业改革在逐步深入，但政企不分、企业摊派等现象并未得到有效根治。在这种背景下，简单的笼统的在法律条文中直接规定企业“必须承担社会责任” ，不仅于事无补，还可能会恶化企业的生存环境，为不当干预企业经营活动的行为提供口实。最后，应充分关注不同类型企业社会责任法律规制的差异性。不同类型企业在性质、功能、地位等方面可能存在明显的差异，其对社会的影响力也各不相同，因而应区分不同类型企业就其社会责任给予不同的法律规制措施。一是营利性企业与非营利性企业之分。非营利性企业主要是国有企业。国有企业一般是基于实现某种特定的社会经济目标而建立，虽然也会从事某些营利活动，但社会公益目标是其优先目标。国有企业在增进就业、平抑物价、社区服务等方面应当承担比其他营利性企业更多的社会责任，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国有企业就是为承担某些社会责任而存在的。二是中小型企业和大型企业之分。大型企业占有社会资源多、经济实力强、对社会影响大，当然应当承担比中小型企业更多的社会责任。例如上市股份有限公司，一般本身资产庞大，职工人数众多，提供的产品和服务对社会影响力巨大，因而在产品质量、环境保护、职工利益等方面具有特定的社会责任。三是一般企业和特殊企业之分。这里的特殊企业是指某些特殊行业的企业或者具有某种特别职能的企业。如保险企业的特殊社会职能主要是运用保险企业对风险的评估和预测，在社会上其他企业之间建立良好的预警机制。 5再如银行业企业往往在维护金融秩序和金融稳定方面负有特定的社会责任。总之，法律对不同类型的企业社会责任可以量身定做，施以不同的法律规制。三、 中国企业社会责任法律规制的路径选择在全部企业社会责任实现路径中，法律责任追究无疑是最严厉的，也应该是最有效的。问题是，这一路径如何展开呢？中国现行公司法直接将“社会责任”纳入了总则性规定。中国公司法在第一章“总则”第 5 条明确规定：“公司从事经营活动，必须遵守法律、行政法规，遵守社会公德、商业道德，诚实守信，接受政府和社会公众的监督，承担社会责任。 ”对此条款，国内多数学者认为是关于公司道德义务的一般性条款，并对其是否具有可裁判性产生争论。事实上，包括中国公司法在内的法律、法规并没有赋予上述社会责任条款以任何具体内容，也没有相应的惩罚保障机制，这使得公司社会责任的责任主体、责任内容均不够确定，这大大消弱了该条款的法律规制效力。笔者认为应当删除中国公司法第 5 条有关社会责任的总则性规定。理由如下：第一，这是一个没有法律刚性约束的宣示性条款，其对规范公司行为实现公司社会责任并无多大实际意义，反而会造成法律实施上的窘迫和困惑。如果只是宣示性条款，应该通过其他路径解决，不宜直接写进法律条文。第二，该条款作为原则性条款，内涵模糊边界不清，极易导致对公司社会责任的无限扩张，也可能导致有关机构和部门对公司经营行为的不当干预。第三，该条款5 参见郭秀华、王冠宇：企业社会责任与公司治理国际研讨会综述 ，载中外法学2008 年第 1 期。在总则部分显示，赋予了其基本原则的地位，违背了公司作为商事组织的本质属性，从而造成商事组织立法指导思想上的混乱。笔者注意到，即使是计划经济体制下颁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全民所有制工业企业法 ，也在其总则一章第3 条明文规定：“企业的根本任务是：根据国家计划和市场需求，发展商品生产，创造财富，增加积累，满足社会日益增长的物质和文化生活需要。 ”但在现行公司法中，我们找不到体现公司营利性组织特点的条文，若此时突出企业社会责任，势必会发出错误的信号。删除“社会责任”法律总则性条款，并不等于抛弃企业社会责任的法律规制。相反，企业社会责任的法律规制在未来的法律框架内应当也可以进一步强化。只是这种强化不是通过抽象的缺乏可操作性的基本原则性条款彰显，而是经由具体的法律义务责任规范实施。一方面，中国现行相关法律规范实际已经为企业社会责任的法律规制提供了坚实的基础，需要做的不过是严格执法和违法必究，对承担社会责任的企业而言，关键是诚信守法和做好自己。如中国现行宪法 、 民法通则 、 环境保护法 、 劳动法 、 劳动合同法 、 产品质量法 、 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等法律法规，分别从不同的角度规定了企业对消费者、职工、环境资源等的社会责任，已经初步构建了企业社会责任保障的法律规范体系。当前最亟待解决的问题不是无法可依，而是法的执行和实施不够。另一方面，随着中国企业的成长壮大以及新时期社会环境的变化，一些原本依靠道德准则保障实现的企业社会责任义务需要上升到法律责任，可通过原有法律的修订及新法的颁行完善企业社会责任法律条款，实现对企业社会责任的法律规制。不过，在将某些道德义务上升到法律准则时，应谨慎为之，以避免打破效率与公平的平衡点。此外，税法、市场准入法还可以推出优惠和鼓励措施，以推动企业自觉承担社会责任。就公司法和合伙企业法等商事组织法层面而言，其在保障实现企业社会责任方面能够发挥独特的法律规制作用。如时下学界讨论较多的职工和债权人参与公司治理就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方式。公司的社会责任最终是通过公司的权力机关和执行机关实施，因而一方面可以加大公司董事特别是独立董事对消费者、雇员、债权人的社会责任义务，另一方面可以进一步探索职工、债权人等进入董事会、监事会的途径，让公司利益相关者能够直接影响公司社会责任的实现。此外，在公司司法解散制度、公司破产清算制度、公司合并分立制度等方面，也需要适度强化公司的社会责任。现行中国公司法虽然从职工、债权人利益保护等方面对公司承担社会责任做了一定规定，但多原则性条款，操作性不够，难以从根本上保障实现。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