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讯杯” 戏文征文比赛一等奖作品.doc

“鹭讯杯” 戏文征文比赛一等奖作品 第一幕归来别君去兮何时还 夜晚的水面寂静深邃如天空，圆月随着清风曼舞，仪态雍容。远处一抹微光飘飘荡荡地近了，伴着动荡的水波，明月摇晃得愈发剧烈，最终碎成了一片星辉。一叶乌蓬便从这星辉中穿过。 庄有文左臂夹着一柄油纸伞，右手提着一盏灯，静静地站在船头，水面就漾开了一条色泽温润的路。他望着前方，彼处只是一片仿若虚无的黑暗，但庄有文很清楚，他要去的地方就在那里。 有些东西不必用眼睛去看到，即使那些年早已远去，这一点也从未改变。 那一年他整好行囊，最后环顾了一周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家，走出大门，合上了那把锁。 他终于还是要远行，无关乎放下放不下。 庄有文一步一步地走过青石板铺就的小巷，脚步声在空荡荡的仲夏傍晚里回荡着，仿佛这少年并非形单影只。然而庄有文对此毫不在意，他一心捕捉着风里细碎的婉约唱腔，想的不是戏台边的人声鼎沸，而是戏台上的花衣水袖。他想着那妆面油彩，眉颦笑浅，舞姿翩跹，便就来到了渡口。 然而栈桥边只浮着一片孤零零的小舟，船家拿着钓竿在船头微微起伏，浑然不觉桥上多了个踟蹰的少年。 庄有文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回望了一眼落日余晖下黑黢黢的小镇轮廓，才终于艰涩地吐出了四个字： “我要搭船。”少年说。 船家把钓竿甩出一个优美的弧度，一尾鱼轻盈地跃出水面。庄有文下意识地扫视，但没有找到鱼篓。船家站起身，把鱼儿从钓钩上解下，随手投进了水中，漾起几圈涟漪。 “上船吧。”那个中年男子收起了钓竿，取出一支长篙，整个过程里却甚至没有看这个将要背井离乡的少年一眼。 庄有文“咚”地跳到了船上，引起几番摇晃。 船家没有多说什么，俯下身去解了缆绳，站在船头撑起竹篙，小舟便缓缓推开了水波。 其实大多船家是不会在夜晚行船的，但这一点直到庄有文二十多年后返回此地，用了十倍价钱才换得船夫星夜兼程时方才明白。而此时的他只是看着那座小镇渐渐沉没在了芦苇荡中，目光中的依恋渐渐散去。 “庄有文!庄有文!” 女孩子的呼喊声突然打破了夏日的宁静，也在刹那间打散了少年的目光。 庄有文猛地一脚踩了出去，堪堪踏在船沿，整个人几乎要倾入水中。 “喂!我这小船可不禁折腾。”船家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情绪。 “庄有文你为什么躲着我!庄有文你凭什么自顾自走了!” 庄有文紧紧咬着牙，指甲扣进了掌心，他害怕自己开口让船家返程，他害怕自己去夺船家的长篙，但他已经决定离开了，外公外婆相继离世，他没有回头的路，他不得不去找他那疏离的，居住在大城市中的，富贵荣华的亲生父亲了。但他没办法不踮起脚尖，没办法不循声望去，没办法掩住芦苇丛上飞扬的一对水袖，就像他没办法无视自己真正的心意。 “庄有文你应声啊!回答我啊!” 少年止不住地发抖，让他百般牵挂万般不舍得女孩子明明就在那么近的地方，却已不知能否再见了。 “庄有文我等你!你记住我在等你!” 那本该悠扬婉转，嗔喜皆宜的声音里已经带了沙哑的哭腔。庄有文看不到那个人，但他知道那个人此时的模样有多狼狈他知道那被冲花的妆容，他也知道那凌乱的盛装，他还知道那披散的长发。少年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他在船尾跪下，向后方拜倒，重重叩首。直到夜色彻底掩映了女孩的声音，他才站起身，失魂落魄地走进了船舱。 把这一场别离尽数看在眼里的船家似乎叹了口气，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第二幕花旦素衣水袖唱清弦 天空似乎变得更加森暗了，不过庄有文却是很清楚，这已是长夜的尽头。这些年他在无数个不眠夜里望着天边惦念那个人，也就看了无数黎明，念了无数遍那个名字。 小舟悠悠地摇曳着，漾出东方层层鱼肚白。庄有文倚着船舱，目光空茫茫的，全然不知神思去了哪里。凉薄的秋风卷起芦花的芬芳，萦绕在小船上，令得他蓦然惊醒，此刻恰是旦日一跃而出，光耀四方! 庄有文脸颊上映着朝阳的光芒，他明明已经不是那个孩子了，但这一刻仍然有很多只应属于少年人的情绪在他胸中苏醒，涌上他的喉间，令他不由自主地把那个名字噙在了嘴角，却迟迟没能说出口去或许他还没有真正准备好从过往的回忆中走出来，这时他看见了那个记忆深处的渡口。 晨光方初上，岸边竟已泊了一叶小舟，船头静坐着垂钓的船家似是当年。 庄有文忽然有些恍惚，仿佛看见有个女孩在岸边挥舞着水袖。船头抵在了栈桥上，轻微的晃动让他回过神来。庄有文付过船资，只带着那柄油纸伞，跳到了栈桥上。 “二十多年没见啦，”那根钓竿晃了晃，斗笠下传来老迈的声音，“欢迎回来。”钓者全然没理会惊愕的庄有文，自言自语般继续说着，“我钓起的鱼没有不会水中去的，我送走的人，也没有不回这里来的。” 难道当初这船家不惜赶夜路送自己离开，只是为了讨这么个彩头么?庄有文看了那个背影许久，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不知是想通了什么。 他转过身，循着时光的痕迹一点点回溯，穿行过熟悉的小巷脚下的石板，路边的草木，天边的朝阳，这些一如当年的事物似乎正带着他走近那些早已远去的岁月。然而偶尔见到的几个行人，庄有文却是接近全力都无法在记忆中找到重叠的影子，让他不得不正视岁月的洪潮。 而庄有文终于还是站在了一切的源点。眼前的家门早已被轮转的四季侵蚀得残破不堪，仿佛轻轻一推就要轰然洞开，把继续了二十余年的时光一泻而出。他伫立良久才取出了钥匙，却发现锁孔早已锈死，那只握着钥匙的手有些尴尬的扣在了门上。他小心翼翼地推了推，手感虽然艰涩，门却是开启了一条缝隙那把锁早已失去了功效，不管是锁住回忆也好，锁住时光也罢，就连为这院子加上一分安全的保障，也都只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的一厢情愿。 门终于打开了，满院都是倒伏的枯黄秋草，却也足以没过庄有文的腰部。 多年以来，他留在此处的回忆和对此地的思念都只是做了这片荒芜的肥料。 那个寒意萧索的秋日，十四岁的庄有文老大不情愿地被拖着去看社戏。 那是第一次有戏班来到这座小镇，说来也算是史上仅有的盛况了。不过在带给庄有文前往一观的动力这方面，新鲜事物的诱惑实在还是比不上长辈的催逼。 庄有文跟着外公外婆走在喧哗的路上，觉得今次的社日较之往年有些冷落。然而到了庙宇前，只见院中的戏台被围得水泄不通，他才明白原来人气都是被这平日只有耳闻不得一见的社戏吸引去了。 然后他就看见了戏台正中花旦的一回眸。 彼时那女孩眼中的是顾盼流转含泪凝睇抑或其他庄有文早已忘却，他只记住了在那双瞳中看见的一句诗 天光云影共徘徊。 后来戏班在此地落脚生根，于是庄有文渐渐知道了那个女孩和他同年，那个女孩是班主花立朝的女儿，那个女孩出生在清晨，所以她就叫做 花旦。 第三幕纸伞少年听雨歌楼上 不是社日的时候没有社戏，自然也就不能再占用庙宇。戏班另寻空处搭建了戏台，作为常驻之所。 庄有文十天有九天都要在台下出现，待花旦唱罢一曲，便想方设法溜进后台去，找花立朝的一顿臭骂，或许运气好些，便能心满意足地跟花旦见上一面，说上两句话少年人总是这样的简单。 这一日的天色略有些阴沉，看客们早早都回去了，台下只剩了庄有文一人。戏班也收了节目，只是花旦仍在做着平日的练习，正唱着桃花扇的访翠一折。1 戏中人如画，堂前客聆歌，倒像是剧中情景。 可惜天公不作美，酝酿了许久的暴雨骤然落了下来，便是连淅淅沥沥的前奏都省去了。庄有文逃也使得躲进了后台去，但并没有看见女孩的身影，一时有些失望，只得无所事事地看着外面雨落似沧流。他目光落在天地间，心中想着桃花扇的悲欢，忽然就有些惆怅，不由垂下的双眼。此时少年才注意到身边不知何时已站了个女孩，她已然卸了油彩，换了盛装，宛然是个邻家姑娘。 女孩目光落在雨中，口中却是问道：“你说，相爱之深若此的两人，为何最后就那么放下了呢?” 这个问题似乎正是窥探到了庄有文方才所想，但他并没有感到惊诧，两人的沟通素来这样的心有灵犀。 “他们并没有放下吧。”庄有文细细地斟酌着词句，语速平缓，“撕破桃花扇，是因为拘泥于桃花扇，那反而是没有放下。” “虽然没有放下，但还是放下了啊。”女孩悠悠叹了口气。 庄有文也只能在心底陪着落下一声叹息，无言观雨。 时光渐移，雨幕稍稍薄了些，少年眼前忽然横过了一把纸伞。 “不早了，回家去吧。”这话看起来像是赶人一般，但实地听来却是能懂得其中的关怀。 “谢谢啦。”庄有文接过伞撑开，只见上面绘着几点嫣红。 不赠桃花扇，却赠桃花伞。 庄有文看见女孩颊边泛起一层绯红，不由微笑起来，转身走进了雨中。 雨滴敲在伞面上，清响在时光里回荡。 庄有文看着记忆中戏台所在的地方，那个简陋的建筑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精致的戏楼。然而此时清晨初见的万里朝阳已经被不知何处飘来的暗云层层遮住，气氛阴翳，不然这里大抵会是一派辉煌。 原来让他感到陌生的的不只是那些人而已。 庄有文默默地想着，走进了厅中去。或许是时间太早，或许是天色不佳，他竟是唯一的看客。台上是只有独自练习的一人，唱的仍是桃花扇，然而已不是当年花旦，而是正旦李香君了。 一切似乎正在和当年的情景慢慢重合，呼啸的时光里有一些东西正在慢慢苏醒，又有一些东西慢慢淡去。 台上的人不疾不徐、一板一眼，台下的人目光专注，神色坦然。仿佛就是一个在表演，一个来听戏。 然而那明明就是庄有文披星戴月赶来要见的人，可似乎他把所有的迫不及待都留在了路上，此刻反而已不再慌张，只是坐在最后排的座位，把纸伞放在了桌上，听着苍老的年华，看着落寞的光阴。 他想了很久，坐了很久，听了很久，一曲将尽。 戏台上的人拖长了尾音，庄有文终于站起身，走出了戏楼，背影消失在门前转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