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一聊斋 鲍鹏山.doc

天下一聊斋鲍鹏山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志怪”一类历史最为悠久，汉代即有类似著作，而魏晋之搜神记等“志怪”小说，成为当时小说的唯一成果。（所谓“志人”一类，如刘义庆世说新语，只是纪实的随笔、散文，而非出自虚构的小说。）至唐代，“志怪”发展为“传奇”，并且成就不菲。宋元时期白话小说开始发展，这类以文言形式叙写神怪故事的小说终于式微。不料在清初，山东淄川的一位穷学究蒲松龄，却创作出一部包含490多个短篇的聊斋志异，使这一小说流派大放异彩，“志怪”一类，终于在最后时刻修成了正果。但我们若要充分认识聊斋志异的成就，就必须认清它与其前身的不同。首先，从思想内容上说，聊斋志异的“志异”与六朝之“志怪”有了很大不同。六朝的“志怪”之“志”，是如实记录的意思，而聊斋先生“志异”之“志”，却已有很多是自己的虚构和创作了。六朝“志怪”，是搜集记述历代“怪异非常之事”，作者是把它们当成实有之事，照着史笔的规矩直录的。但聊斋志异中的故事来源，有出自历代典籍及传奇故事的，有出自民间传说的，还有是朋友们讲述的，这一点与六朝“志怪”小说大致相同。不同的是，蒲松龄对这些故事的态度不再是“史家”的态度，恰恰相反，他往往对这些故事进行文学化的加工，按照自己的理解与思路，按照明确的主题与思想，对这些故事进行艺术处理，从而使主题更突出，情节更曲折，情感更强烈。虽然蒲松龄未能对所有的故事都作这样的处理，聊斋志异中还有大量简略的、不具备故事情节的奇异传闻的简单记录，以致被纪昀讥讽为“一书而兼二体”，但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些粗陈梗概的短章看做是他搜罗保存的原始材料，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加工，或已无力进行加工。把这些短章和其他记叙委曲、摹绘如生的篇章进行比较，反而能让我们看出蒲松龄的雕绘刻镂之工，脱胎换骨之巧，推陈出新之奇，化腐朽为神奇之妙。同时，在聊斋志异中还有不少完全是作者自创的篇章。这些作品不再是“志”，而是“创”，不再是“述”，而是“作”，是作者有意识结撰这些奇异故事，描摹这些花妖狐怪，就一定有他纯粹的个人的意志、情感、动机在。更何况，聊斋志异中还有不少篇章，其内容既无鬼神，亦无花精狐怪，只是普通人的瑰伟之行、出众之才、美好之德，这与传统“志怪”，更是大不相同。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自述其创作动机：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为裘，妄续幽明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清二知道人在红楼梦说梦中，比较蒲松龄、曹雪芹曰：蒲松龄之孤愤，假鬼狐以发之曹雪芹之孤愤，假儿女以发之，同时一把辛酸泪也。久困场屋、怀才不遇的蒲松龄，几十年在缙绅人家坐馆，虽获一相对安定之生活，可以安心创作聊斋志异，但那青灯古卷寂寥寒窗之苦，有志不获骋之痛，怕也是“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陶渊明杂诗）吧。在馆东毕际有家的石隐园里，这个受压抑、被遗忘的天才，夜阑人静之时，神游八极，他不满于自己所处的世界，不满于这个世界的无聊、空虚、平淡而无味、庸常而无聊，乃以自己的笔，自创一世界，自为一世界，此中充满神奇意外，充满诗情画意；此中一切不可能皆为可能，一切不可为皆为可为；一切爱有结果，一切情有着落，一切罪有报应，一切善有酬答，冤有了头，债有了主。这个世界第一次有了正义，有了明白，有了说法。就这一点说，聊斋志异又是对唐传奇的超越。唐传奇的作者以传达奇异自炫，而较少有自身的经验、体会与情感的加入。而在石隐园中过着苦行僧般生活的蒲松龄，他用文字自慰，用文字缔结那想象中的“喜欢缘”，从而他的作品不再以情节之奇、构想之幻来炫人耳目，他是用这些幻想的故事来表达他的一腔落寞无处派遣的情怀，这使得聊斋志异有了诗的特征。关于这一点的一个证据是，聊斋志异中不少篇目，其寓意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社会批判、政治批判与文化批判，而是审美意义上的人生感慨、人性描述与自我抒怀。这一点，乃是六朝“志怪”小说和唐传奇中所欠缺的。其次，就艺术上说，正如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所指出的，聊斋志异的最大特色在于“用传奇法，而以志怪”。所谓“传奇法”，即是“描写委曲，叙次井然”，“使变幻之状，如在目前”，“出于幻域”却能“顿入人间”。他把聊斋志异与此前的“志怪群书”比较，而见出其艺术上的进步：明末志怪群书，大抵简略，又多荒怪，诞而不情。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处，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鲁迅先生在聊斋志异研究史上，是一个改变舆论的人物，他对聊斋志异思想内容与艺术成就的客观评价，一下子使人们认清了聊斋志异对中国小说的伟大贡献。“用传奇法，而以志怪”，说出了聊斋志异在叙事上对传统“志怪”小说“简略”的革命，一变而为详尽委曲，层次井然，脉络清晰，细节生动，委婉有致；“出于幻域，顿入人间”，是说出了聊斋志异在内容上对传统“志怪”小说“荒怪”的革命，变而为“示以平常”，从“诞而不情”变为“花妖狐魅，多具人情”。聊斋志异中所写爱情，是中国古代文学中最纯美的爱情，因为它所写的大都是花妖狐魅的爱情，在脱离人形之后，她们也摆脱了人间的种种礼教约束和利害算计，而专注于感情之真纯：或温柔，或热烈；或幽然，或开朗；或天真憨态，明净无邪，或毅然决然，勇敢无惧。所以，如果说南北朝乐府诗中的女人，是中国诗歌史上最美丽的女人，那么聊斋志异中的女人，则是中国小说史上最美丽的女人。蒲松龄是一个非常性情的人，在创造这些美丽的女性时，他会不知不觉地爱上他笔下的这些女子，从而用他的生花妙笔，把她们写得色貌如花又肝肠似火。但蒲松龄在写出这种欢爱与热烈时，仍然为我们预设了最终归于空虚的结局，令人惆怅。写得最为伤感的，乃是香玉。这一篇杰作，写出了人生的美好与繁华，然后又让这一切于无声无息中消逝无痕。蒲松龄无中生有的手段，出生入死的变幻，在此篇中得到了充分展现。胶州人黄生在劳山下清宫中筑舍读书。宫中有一棵高两丈的耐冬，一棵高丈余的白牡丹，耐冬花神名叫绛雪，牡丹花神名叫香玉。黄生爱上了香玉，香玉主动来相就，两相欢好，夙夜必偕。后来即墨蓝氏掘白牡丹移去，白牡丹在蓝家日渐枯萎。黄生痛不欲生，作哭花诗五十首，“日日临穴涕洟”，而绛雪亦来相伴。后来耐冬又要被人砍伐，黄生急忙制止了砍伐者，救下了耐冬。入夜，绛雪来谢，黄生说：“今对良友，亦思艳妻。久不哭香玉，卿能从我哭乎？”二人乃往，临穴洒涕。更余，绛雪收泪劝止，乃还。黄生的痴情感动了花神，花神准备让香玉重生旧穴中。夜来相见，“生把之，觉虚如手自握”，“偎傍之间，仿佛以身就影”，原来，当初香玉为花神，故形体凝定，现在是花鬼，故形体虚散。香玉凄凄地对黄生说：“今虽相聚，勿以为真，但作梦寐观可耳。”生悒悒不乐，香玉亦俯仰自恨。为了使美梦成真，香玉告诉黄生，每天给她浇一杯白蔹屑加少许硫黄水，一年以后她可以重生。黄生第二天果然看到一株牡丹花萌芽生出。于是“日加培植，又作雕栏以护之”。黄生归家，也拿出金钱给道士，嘱他对牡丹朝夕培养。至第二年四月，黄生回来时，他看到的是： 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连间，花摇摇欲拆；少时已开，花大如盘，俨然有小美人坐蕊中，才三四指许；转瞬飘然欲下，则香玉也。笑曰：“妾忍风雨以待君，君来何迟也!”这花瓣展开的刹那，就是世界的再造。蒲松龄此时可不就是一个艺术的造物主？在他给我们展开的花瓣中，我们有了一切！我们可以想见，寂寂深夜，蒲松龄写出这样的句子时，他抬起头，望望窗外无边的黑暗，他的眼前展开了一朵大花，这朵大花，就开放在黑夜的心脏，他一定是微笑着，泪光点点黄生指牡丹花为誓：“我他日寄魂于此，当生卿之左。”后十余年，黄生病，其子哀伤，他却笑曰：“此我生期，菲死期也，何哀为！”并对道士说：“他日牡丹花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叶者，即我也。”不久，黄生死。第二年，果然有一棵赤芽生于牡丹花侧。道士以为异，益灌溉之，三年后“高数尺，大拱把，但不花”。若小说至此结束，蒲松龄给我们留下的，就是关于爱的执著与永恒的寓言。但是，蒲松龄真是一“忍人”，他几乎是不动声色地写下了以下句子：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爱惜，因其不花，斫去之。白牡丹亦憔悴死；无何，耐冬亦死。这是写出上面那样热烈气息文字的蒲松龄吗？他为何突然冷峻到冷酷？是他无边的慈悲催生了这样神奇的大花，还是他彻骨的悲凉，让这朵花最终凋逝？一场欢爱，一场轰轰烈烈，一场如花似锦，而终于消于无痕，形迹不存。这世界曾经如此绚烂，而终归于如此寂灭！骆玉明在简明中国文学史的相关章节中，提到聊斋志异中的绿衣女一篇，在叙述了故事的凄然结局之后，有如下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