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四中“身边的陌生人”纪实文学 刘梓凝.doc

陀螺记韩声波先生 “如果我可以停下来，我想把眼睛睁开，看着你怎么离开。可是我不能停下来，也无法为你喝彩，请你把双手松开。” 听到我是歌手中李健用沧桑的声音唱着陀螺，老歌一首了，年过半百的他竟要拼命忍住眼眶中打转的泪水。这分明就是他的大半生啊。转了这么一大圈，终于又回到这皇城脚下，这永远的家。于是他闭上双眼，眼角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都渐渐消失不见，他又回到了那个在风雨年间初见世界不识世态炎凉的孩子。一“在田野上转，在清风里转，在飘着香的鲜花上转”1961年，三年自然灾害刚刚结束，他出生于北京西皇城根脚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内务部。虽然身在级别相当高的家庭，他却也只能跟着家里在食堂吃大锅饭，用水把仅有的一点的大米煮到稀得不能再稀来充饥。没过多少时日，他的生身母亲便携他的亲哥哥撒手人寰，父亲只好将他送给别人家养。后来父亲再娶，他又被要了回来，多了许多哥哥姐姐。1967年，六岁的他在家附近的光明小学开始了他的求学生涯。因为在“早请示”高唱东方红时拿着毛主席语录的手有些抖被认为是不敬，他第一次被罚。人总是对不幸的事情有格外深刻的印象。到了小学二三年级，毛主席发表了讲话：知识分子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和五七干校，干部改造。就这样，内务部撤销改为了留守处，父亲作为干部第一批去了湖北沙市干校改造，是一个菜园园长，他作为家属第一批也坐了火车，坐了“东方红一号”船，又坐了“解放牌”汽车才辗转到达。“大头来了！”孩子们见到他都十分亲切。他是个孩子王，特别淘气，那时候又不上学，天天在田野上撒开腿跑，和大狗闹着玩，在南方纵横交错的小溪间捞鱼。有一次他拉着大狗抢老百姓的豆苗，连筐都拿走了。家里人知道后很生气，围坐在一起开会批评他。“错了没有？”“错了。”“错了怎么办？”他是个知错就改的孩子，立马找到当时的几个孩子，把自己菜地里的豆苗割了扎扎实实冒尖儿的一筐，原封不动地还给了老百姓。后来北京的人来齐了，大家开始上学，当地最好的小学条件也差得很，再者老师的湖北口音对于北方人来说实在难懂，他的成绩一度是很差的。有一次老师检查背乘法口诀，他站起来背到二八时，怎么样都是“二八一十八”，底下的同学都笑了。老师让他坐下，点起一个湖北女孩子来，人家拿腔拿调地“一一得一”到“九九八十一”背得清楚明白，他顿时觉得北京孩子的颜面扫地。作为孩子王的他绝不容许这样的差距持续下去，那天放学后他立马召集了所有北京孩子，点着他们的名严肃地说：“你们今天都给我回家好好背乘法口诀，谁背不好谁不许看电影，听到没有？”大家都很听他的话，第二天老师再查，北京孩子们都主动举手，倒背如流，一雪前耻。就这样，他带着一帮孩子在湖北从听不懂老师说话到成绩在班里稳稳地前列。那时的娱乐活动除了看电影就只有“斗鸡”，一种用膝盖撞别人的游戏。一次大家玩得野了，有人一脚把他顶到了地上，腿一下就断了，一群小孩子都很害怕。他忍着疼说：“今儿这事，谁都不许说出去，就是我自己摔的，听到没有？我自己摔的！”父亲果然没有过问，可是在乡下里的小医院治多久都不见好，眼见着就要变成了真瘸子，北京那边因为“九一三事件”局势紧张迟迟不批准回京治疗，他坐着牛拉的板车就颠颠簸簸地逃向火车站。二“在欢笑里转，在泪水里转，在燃烧着的生命里转”回到北京后不久，五七干校就解散了，内务部要改为民政部。他先后在三个小学断断续续地上着学，但其实也没念什么书，要学工、学农、学军，大家上课闹革命，大部分时间晃膀子，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偶然碰到了小时候一个院里的玩伴，她兴奋地问：“哥，最近怎么样？”“还活着呢。”他笑。“听说你还是瘸着腿回来的。”“是啊，飞行员是当不了了，当个地勤吧！”他提着裤腿说，然后继续大笑了起来。学收麦子的时候大家都吃不饱，白天饥肠辘辘，晚上偷着出去买馒头。一次他们班女生的馒头让外班男生给抢了，他怎可能忍得下这口恶气，一拍桌子喝道：“谁抢我们东西来着！”几个男生嬉皮笑脸地说：“我们也是想逗着玩呢”他没吭气，晚上带着一帮人就地取材做了把土枪，真能开火的那种，临走还特意嘱咐了一句：“谁都别带刀啊。”一行人风风火火闯入了外班男生宿舍，那些人认出了他，刚要动，他一把从衣服里掏出土枪举着，眼珠子瞪得滴溜圆，大喝一声：“谁敢动！”对方立刻就没了声。几个孩子迅速用带来的绳子把抢女生馒头的几个人绑起来吊在天花板上，了事之后，拍拍手走人。深夜里，竟然碰到了老师。那是个很年轻的女老师，教日文，想横也横不起来，问：“你们是不是打群架去了？”他带头说：“没有！您看看，我们谁伤了？没有吧？”老师狐疑地打量着他们，意识到就算没打架也肯定捅篓子了。他又求着她说：“老师您别生气了，给我们唱首歌吧。”清冷的月光下，二十来岁的女老师唱了首日文的樱花，温柔的“sakura,sakura”仿佛是那个年代唯一柔软的、温暖的东西，像浪花一样轻轻拍打在心头上，逐渐消散在寂静的夜晚里。他们都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歌曲，直到今天还能哼唱出来。也就是因为那个夜晚那首歌，他下定决心学好日语。回到本班的宿舍里，他迅速把土枪藏到了万无一失的地方，不一会儿管事儿的老师一定是发现了那边的情况，火急火燎地就赶来了。“说！韩声波！你们干嘛去了！”“没干嘛，闹着玩呢。”他答道，心想他们不是说闹着玩吗，那就加倍还给你。“带什么东西去了？搜！”她当然什么也没搜着。“身上怎么有烟味儿？”老师穷追不舍。“不是我们抽的，是保安老大爷抽的。”老师正要大发雷霆，只听后面一声轰然巨响，原来是有个同学把雷管点着了，房子都炸平了。老师赶忙去处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没给处分。高二的时候文理分班，那时他的学业早已荒废，整天聊天、喝酒、闯祸、不务正业。高考，没考上。插队，不想去。他直接找校长，说：“我姐是韩明芳，我身体不好，不去插队。”他姐是全校有名的学霸，当时她身体就不好，校长一听，那就别去了。就这样，他留在了北京。三“在沉默里转，在孤独里转，在结着冰的湖面上转”1978年以后，他因为根红苗正，当上了团支部书记，负责待业青年。那时他也没有工作，有很多次机会都可以沾光自己先领上，但他总是先让给插队回来的老百姓们。主任劝他：“你看人家毕业了都惦记着找工作养活自己！”他摆摆手说：“我呀，我不用养活自己，我那什么，我旅游去了啊！”转眼间他抬起腿就去了山东，玩了一个月。回来后毛纺厂、消防队、公安部、市公安局招人，他都一一推辞过去了。后来建筑集团招人，把他招进了保卫处，负责安保、防火之类的。他真正意义上的学习从这时候才开始。背条例、学材料，认认真真，脚踏实地。他发现消防系统已经年久失修了，就做了一个新的方案拿给领导签字让他批钱，领导打着官腔敷衍说：“做得很认真啊。刚来就把工作做得这么好。回头我们在会上研究研究。”他一听急了，管他多高级别领导照样直言不讳：“这事花钱没花你兜里一分钱，出了事儿第一个抓的可是你，因为你是主要领导，你可得自己拎清楚了。”领导一听当然不高兴了，刚来的员工就这么横。他紧接着就说：“这事你要是办，就给我签上字；你不办，也得给我签上字，我跟市局说去。”领导愣了，说：“我还是得研究研究”“那你们研究去吧。”他撂下话就走人，找政治部的熟人打几个电话，下个礼拜就来了个防火演习。一演习，就发现好多设备都是坏的。那领导直夸他，说还是他工作好，批了钱把设备都换新的了，又搞了次演戏，把领导的面子又挣了回来。又干了三年，他当上了工会的领导。选举的时候，五十人他得了四十九票，自己没投自己。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决特困户的问题。他知道靠补助不是长久之计，就把这些困难户都雇为零时工扫库房、装车，干点杂活儿，这样他们每个月额外能额外拿到四五十块钱，而他根本不在乎这个钱。这么多年来他能这么硬气，就是因为他从来不把钱当回事儿。他连夜照看病毒性脑炎的员工，一个人带领整个团队逃离突如其来的大火灾，把偷窃仓库的盗贼关进了监狱里六年侠肝义胆，血泪洒江湖。四“在欲望里转，在挣扎里转，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转”后来他不甘于一直从事保管，转行做饮料，他凭着灵敏的嗅觉调出了独特的配方，一举摘下了国际博览会的银质奖。他们团队在承德罐头厂建立第一条生产线，厂子刚建好，赚了两年前就倒闭了。为什么？因为来吃的政府官员太多了。每天早上七点半一睁眼，副县长就来敲门：“走，咱们吃猪耳朵去。”不仅要吃，还要陪他喝白酒、喝香精水，日日如此，喝完才能上班。晚上吃饭的时候，一桌常常是有二十多个人陪着，连连举杯，大快朵颐，不醉不归。饮料厂倒闭了，他又开始在河南平顶山搞黄金。他挖着矿，没赚上多少钱，认为这里的资源可以解决周边老百姓的就业问题。于是他找县委书记，一顿饭搞定了九公里路，二十天就修下来了。他又在河北搞饮料厂，损失了二百万，生活开始节俭，平时也吃不上什么荤菜，只有别人请客的时候才能吃上几口好的。他学了摄影，在北京开了个摄影工作室，接活儿挑得很，只接好玩的，婚纱不拍，儿童不拍，讨厌的都不拍，但是遇到了喜欢的，拍多少都不要钱。他想拍演员，可是工作室很小，又没有在演艺圈里的熟人，也没有钱做广告宣传。没过两年，又赔了二十多万。后来又做了个小的商贸公司，也没好好干，不久就散了。他又到一个朋友的房地产公司去干，直到现在。他说：“人活在世上是享受的，除了那些愉快的东西，还要享受痛苦。”五“在洁白里转，在血红里转，在你已衰老的容颜里转”他说：“我想做好玩儿的事。”所以他把大部分时间用来读书、旅游、摄影、弹吉他、做饭、看电影，而不是工作。他研究的东西从诸子百家到清代八股文，从史记到古文观止，他把红楼梦里所有的诗词歌赋都亲手抄过一遍。他去曲阜孔庙，指着一根柱子问：“你知道这上面写的什么吗？”导游无言，他接过扩音器来讲解。他肩上背着、腰上系着、手里拿着沉甸甸的焦距不同的镜头行走在碧水青山间。他学法律，为了能更好更自由地玩儿，为了规避风险。他把歌剧茶花女看了八遍，只要是他喜欢的电影，都可以把台词背出来他在自己家的四合院里种菜，吃不完的就送给朋友和亲戚。他目前在拍微电影，简化中华名菜，使它们进入普通家庭。他留起长发就是萧峰，血性男儿，行侠仗义，看似玩世不恭，实而用力地比谁都乐观地生活着。“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他的头发已然是灰白色的了，甚至他已经开始掉牙了，可是他从来都没有屈从于年龄，永远眼神熠熠生辉如同星子在闪，永远可以在下一秒放声大笑或慨然恸哭。太阳西斜，街上的人又多了起来，又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