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翻译·文化的多样性

语言翻译文化的多样性许钧自从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之后，语言的问题突然间显得格外重要起来：教育部门要大量引进外语版教材，甚至要求有条件的院校要有一定比例的课程以英语开设；地方政府，特刚是具有一定开放度的大中城市纷纷要求市民学外语；有经济头脑的人士则把外语培训与教育当作一块巨大的蛋糕去瓜分，双语学校、外语学校、外语培训班的数目在成倍地增长，规模在无限地扩大，总之，随着“疯狂英语”在春节联欢晚会上又蹦又跳又唱又吼地着实疯狂了一把之后，全国仿佛掀起了一场全民学外语的热潮，而这股潮流则在领导的重视、体制的保证、媒介的关注下变得越来越热。说是全民学外语，其实“外语”两个字，已成为“英语”的代名词，无论在领导的脑中，还是在百姓的心底，“外语”就是英语，英语就是外语。在领导们看来，一个民族，一座城市，一个部门的改革开放度，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以“英语”的掌握程度来衡量；而在百姓的眼里，懂不懂英语，直接关系到孩子的前程。有专家说，印度的软件业能在世界市场上占有地位，是因为印度的英语起了重要作用；有领导说，直接引进英语版教材，以英语授课，是我们缩短与国际学术前沿的差距的最佳捷径；有父母说，孩子学了英语，就可以走向世界，前程就有了保证。于是，儿童在幼儿园就开始学习英语，成为一种时尚；小学三年级起就设英语课，成为一些教育部门的规定；学士、硕士、博士学位能否获得，英语是必要条件；讲师、副教授和教授是否具备资格，英语是个标尺。当一切有了制度的保证有了硬性的规定，本应成“创造性人才”的摇篮的大学不得不投入十分之一以上的师资去抓英语四、六级过关，人们也就情愿或不情地将人一生中四分之一甚至更多的时间与精力用到英语的学习、考试上去就民族而言，随着世界化进程的加快，科学、文化、经济等各个方面的交流将越来越频繁，除了母语之外，鼓励国民学一门外语，无疑是为这种交流提供了语言的保证。对个人来说，多学一门外语，就多了个了解世界的窗口，就多了一个与世界交流的工具。然而，当一个国家与民族，把英语等同于外语去推广，尤尽是当这个国家或民族还比较落后，文盲现象还相当严重，许多儿童的母语教育还得不到切实保证的时候，盲目地推广英语教育，是否会陷入本末倒置的境地? 当国人将人生最宝贵的时间用来死记硬背不属于自己民族文化的英语的时候，人家则是免除了死记硬背的苦役，赢得了更多的精力去进行创造性的学习与研究，那么，这两者的创造力是否差距会越拉越大?当我们在自然科学、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大量引进英语版教材，规定以英语授课甚至鼓吹以英语思维的时候，是否会因此而失去了以母语进行思维，进行创造的机会，更潜藏着永远跟在别人后面跑，无法进行本原性创新的危险?面对全民学英语的热潮，我在许多不同的场合，谈起这些潜藏的危险，有朋友说我是危言耸听，更多的人说随着世界化进程的加快，经济全球化的潮流势不可当，而英语的国际化或国际社会的英语化，则是一种必然。然而，当我们从文化的角度来看待国际英语化这一现象时，我们是否还能坦然无忧地听任于这种必然，甚或像传播福音似地去推动全民学英语之热潮? 我们知道，法国人是世界上最反对国际英语化的民族之一。记得在一九九八年九月，法兰西共和国总理若斯潘来华访问，在访沪期间，邀请中方各界人士数十名在法国人设计的上海大剧院会面。在会上，我曾针对若斯潘总理在演讲中所强调的“文化价值”问题，向他发问：“文化与语言密切相关，面对世界的英语化和全球经济的一体化，法国政府何以维护法语的地位，又何以发扬光大法兰西文化?”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作了一个原则性的思考：一个民族语言的丧失，就意味着这个民族文明的终结。任何一个维护民族文化价值的国家都不会听任自己的语言被英语所取代。而对世界来说，经济可以全球化，甚至货币也可以一体化，但文化则要鼓励多元化。他认为，正是本着文化多元化的精神，法兰西文化在尊重其他民族文化的同时，得到了自身的不断发展与丰富。若斯潘的这番回答，尤其他对文化多元化原则的阐发，引发了我日后对文化问题，尤其是对语言及翻译问题的思考。若从政治的角度来看，法国鼓励全球文化的多样性，推崇文化多元价值观，也许是对抗美国经济霸权的一种策略。但以历史的目光来看，法兰西对文化价值的推崇，对文学艺术的追求，对实现文化多样性的努力，是以其深厚的民族传统为基础的。不然，很难想像法兰西民族会有其延绵千年、昌盛不衰、为世界瞩目的灿烂文化，更难以想像近代以来西方思想、文化、文学、艺术领域的诸多思潮与流派大都会发轫于法国。联合国前秘书长加利先生对语言与文化的多样性问题有着更深刻的思考。今年五月，加利先生在接受南京大学名誉博士学位的仪式上，发表了题为多语化与文化的多样性的重要演讲。他在演讲中明确指出，在当前国际化的背景下，“必须清醒地意识到，世界化并不仅仅局限于商贸往来或信息交流的全球化。从世界化这个词的最广泛的含义来看，它首先对文化产生直接的影响。” 他说：“也许，大家并不都知道，每两个星期就会有一种语言从世界上消失。随着这一语言的消失，与之相关的传统、创造、思想、历史和文化也都不复存在。”那么，是否应该将这种现象视为一种必然呢?是否应该认定世界化必然会导致语言与文化多样性的消亡呢?是否应该屈从于惟种语言的霸权呢?加利的回答是：不! 他认为，多样性原本就是自然界的现实。从这一点来说，语言和文化的多样性是丰富的人类遗产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强调指出：“我们处于一种相悖的境遇中：国家在赢得主权的同时也在失去主权。当一个国家的政治产生国际性的影响时，它便赢得了主权。当一个国家的政治在越来越多的方面更多地依赖于其他国家，尤其是依赖于凌驾于国家结构之上的新兴权力时，它便失去了主权。因此，从全球的角度来思考民主，在世界化破坏民主之前让世界化得以民主化，这是至关重要的。因此，只有国际社会的各个权力层次都行动起来，只有保护语言和文化的多样性，国际关系的民主化才能得以实际。因为，正如一国之内的民主必须依托于多党合作，国与国之间的民主也同样必须依托于语言的多样性。就此而言，国际组织上的所有正式工作语言必须得到切实的尊重，这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如果所有的国家都说同一种语言，按照同样的方式思维和行动的话，那么国际范围内极有形成一种极权制度的危险。”在加利看来，语言的单一化造成的不仅仅是民族文化的丧失，而且还可能造成世界霸权。他这样提醒道：“我们永远也不要忘记，一门语言，它所反映的是种文化和种思维方式。说到底，它表达了一种世界观。如果我们听凭语言的单一化，那将会导致一种新型的特权群体，即话语的特权群体的出现! 数十万个决策者的世界必须是数十亿的地球居民共同参与的世界。这些居民和他们的身份、文化和语言密不可分。要帮助他们相互接受各自的文化与语言，而不是像技术官僚那样，走单一的语言捷径，而这种语言是世界居民中绝大多数人并不熟悉的。”加利如此看重多语化，这是因为他把语言的多样化当作是促进一种真正的和平文化的根本途径。在加利访问南京大学期间，笔者有机会就语言翻译与文化多样性的问题向他请教。当他得知笔者多年来一直从事翻译理论与翻译教学工作时，他认为这项工作太重要了，并欣然为笔者正在撰写的翻译论一书，写下了这样几句话：“翻译有助于发展文化多样性，而文化多样性则有助于加强世界和平文化的建设。”确实，翻译是项跨文化的交流活动。季羡林先生认为：“不同的国家或民族之间，如果有往来，有交流的需要，就会需要翻译。否则，思想就无法沟通，文化就难以交流，人类社会就难以前进。”基于对翻译的这一认识，我们可以说，翻译是因人类相互交流的需要而生，从这个意义上说，寻求思想沟通，促进文化交流，便是翻译的目的或任务之所在。如果说翻译以克服语言的障碍、变更语言的形式为手段，以传达意义、达到理解、促进交流为目的，那么把翻译理解为一种人类跨文化的交流活动，应该说是一个正确的定位。从这一定位出发，我们便不难理解翻译在人类文化发展进程中所起的作用了。我们充分意识到，随着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中国与世界的交往将越来越多，接触将越来越频繁，关系将越来越紧密，而克服语言的障碍、促进中外文明的全面对话，越发显得重要。在这个意义上，鼓励年轻人根据交流的需要，多学习一门外语(而不仅仅是英语)，是非常重要的，但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本末倒置，将英语教育视作与世界接轨的根本，把英语当作包治落后的良药，那便有可能在“英语化”中迷失自身，断绝民族文化发展和民族创造力的源头。最近，光明日报从构建中西方文明通道的高度对翻译问题进行讨论，在理论层面与实践层面提出了许多重要问题，值得我们认真思考。如何对待外国文化，如何吸收与借鉴外国文化的先进成分，应该成为目前翻译研究界关注的重点。翻译研究者应该对选择怎样的文本进行翻译，在翻译过程中应采取怎样的文化立场等重要问题进行探索，对目前中国翻译界出现的“盲目引进文本”，“误译错译严重”等问题出现的深层原因进行探究、分析，为翻译事业的健康发展指出正确的方向。在经济全球化进程不断加快的情况下，要充分注意到维护文化多样性的重要性，为此，要特别警惕在中外文化交流中出现的某种“文化霸权主义”的倾向。德里达认为，翻译就是“那在多种文化、多种民族之间，因此也是在边界处发生的东西，”当他对欧洲中心主义权威、国家民族权威进行质疑与解构时，首先遭遇的就是“翻译的问题”。没有在多种文化的接触、碰撞中起沟通作用的翻译，就无法保证世界各民族文化的共存、交融与发展。而目前，某些国家以强大的经济势力为基础，以经济利益为诱饵，在推动经济全球化的过程中，谋求强势文化的地位，甚至表现出十足的“文化霸权主义”。在这一方面，“英语”的日益国际化看似为交流提供了某种便利，但实际上是在削弱着处在弱势地位的一些民族文化。殊不知一个民族语言的丧失，便意味着其文化的消亡。在全球化的进程中，我们不能以牺牲民族语言为代价，“用英语”去谋求与外部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