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河西”与“双文化论”

“河东河西”与“双文化论”

——周有光先生谈话录

【客】从人类的全过程来看，季羡林先生认为，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关系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目前流行全世界的西方文化并非历来如此，也绝不可能永远如此。到了21世纪，西方文化将逐步让位于东方文化，人类文化的发展将进入一个新的时期。季羡林先生提出“21世纪是东西方文化的转折点”，“世界文化的接力棒将传到东方文化手里”。这个论点在理论界和社会上引起很大反响，人们对这个美好的语言充满憧憬。您对这个问题怎样看呢？

【主】我不赞成把人类文化分为东方和西方的“东西两分法”。目前，从地区分布来看，有四种传统文化：1.东亚文化；2.南亚文化；3.西亚文化；4.西欧文化。西欧文化传到美洲成为西方文化；东亚、南亚和西亚文化合称东方文化。文化的流动不是忽西忽东，轮流坐庄，而是高处流向低处，落后追赶先进。这样，人类文化才能不断前进。

【客】那么您认为人类文化才能够实现落后追赶先进？

【主】人类文化是随着人类社会在聚合运动中前进的。古代历史表明：部落文化聚合成城邦文化，城邦文化聚合成国家文化，国家文化聚合成多国区域文化，多国区域文化聚合成人类共同的国际现代文化。

【客】什么是“国际现代文化”呢？

【主】权威学者们一致公认，先进国家已经行之有效、正在全世界传播开来的有利于人类生活的知识和事物，就是全人类‘共创、共有、共享’的国际现代文化。

【客】国际现代文化的主要内容是什么？

【主】它的精髓是科学，既包括自然科学，也包括社会科学。而科学是一元性的，不分民族，不分国家，不分阶级，不分地区。世界各地的传统文化，相互接触，相互吸收，其中有普遍价值的部分融入国际现代文化。与此同时，各地传统文化依旧存在，但是要不断进行自我完善。在全球化时代，世界各国都进入国际现代文化和地区传统文化的双文化时代。

【客】有哪些现象是“双文化现象”呢？

【主】环顾世界，到处都是双文化现象：内外并存，新旧并用，实行双文化生活。从食衣住行卫教娱这七大方面开来：食，中菜和西菜；衣，中服和西服；住，四合院和公寓楼；行，汽车和马车；卫，中医和西医；教，学校和私塾；娱，图画、音乐、舞蹈、小说、戏剧，中西合璧，彼此模仿。在电视里看京戏是“寓中于西”，东方的城市生活一天也离不开源于西方的交通设备、通讯设备和各种各样的电气设备。

【客】如何看待各种文化之间的矛盾、冲突、融合与发展？

【主】中国文化原来就不是单纯的，它是中国传统儒学和印度佛教以及其他因素的混合物。佛寺多于孔庙是古代双文化的遗迹。“大清帝国”改名“中华民国”，又改名“中华人民共和国”。这就是宣告中国双文化时代的开始。“中华”属于中国文化，“民国”和“人民共和国”属于西方文化。“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双文化，“一国两制”是双文化。大学里传统文化课程少，西方文化课程多，这是“向外倾斜”的双文化。

印度做了300年英国的殖民地，行政和教育离不开英语，是一个双文化国家。新加坡规定英语是全国官方语言，华语是华人的民族语言，这是新兴的双文化国家。在韩国，同一家人，父母倾向农耕文化，儿女倾向西方文化，“泡菜”的一代和“汉堡包”的一代住在同一个大门里。某些伊斯兰教国家激烈反对西方，但是照样学习英语和西方科技，双文化不妨碍民族主义。

【客】现代文化是不是欧美文化或“全盘西化”？

【主】现代文化是全世界人民“共创、共有、共享”的文化，他不属于某一个人，也不属于某一个国家，任何人、任何国家，都可以参加进去，做出创造，共同利用。比如诺贝尔奖获得者，虽然西方学者居多数，但是东方学者也做出了重要贡献，其中有华人、日本人、印度人等。所以说，现代文化是全球的文化，它没有国家疆域的人为的界限，是国际文化。把现代文化说成西方文化是不正确的；说成美国文化，更加不正确。现代文化是从不同传统文化相互接触之后，经过彼此学习、提高、检验、公认而后形成的新文化。

【客】“河西河东”论有什么来源？它跟文化传播理论有什么关系？

【主】“河西河东”论，来自文化不变的传统学说：天不变，地不变，道亦不变。不变论认为文化本身不变，但可以水平传播。“四书五经”曾经传播到越南、朝鲜和日本，今后中华振兴，将进一步传播到欧美和全世界。“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往返迁移”；“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轮流坐庄”。这两种说法都是水平传播的不变论。把东西方文化看作势不两立，不符合历史事实，不符合文化的演变规律。

人类文化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不断发展的。

【客】人类文化包括哪些方面，文化的发展步骤怎样？

【主】人类文化包括经济、政治、思维三大部分，因此它的发展步骤有三个主要方面：一、经济方面，从农业化到工业化到信息化；二、政治方面，从神权政治到君权政治到民权政治，简单地说，就是从专制到民主；三、思维方面，从神学思维到玄学思维到科学思维。在这个过程中，西方文化的历史发展最为典型，它经历了文艺复兴、宗教改革、产业革命、民主革命，从“中世纪”逐步走向“现代”。自然哲学和社会哲学发展为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一系列方兴未艾的发明和创造，改变了人类的生活。西方文化成为国际文化的主流。但它不是封闭的，而是开放的，任何个人和国家都可以参加进去，从国际文化的客人变为国际文化的主人。

【客】现代文化跟传统文化怎么能够并存呢？

【主】双文化并存的原因，是由于各个国家现代化发展有早有晚。“发展有先后，殊途而同归。”有了现代文化，不是就不要传统文化了。现代文化和传统文化是并存不悖、相互补充的。现代人是“双文化人”，既需要现代文化，又需要传统文化，甚至需要科学，又需要宗教。

我们应该突破狭隘的民族主义立场，站在更高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