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恩在科学哲学中首次使用了“范式”(paradigm)术语吗

库恩在科学哲学中首次使用了“范式”（paradigm）术语吗？

10年前，我发表了一篇论文《库恩在科学哲学中首次使用了“不可通约的”术语吗？》。在那篇论文中，我对所提出的问题做了否定性的回答。因为爱因斯坦在1946年撰写、1949年发表的“自述”中，马赫在1905年出版的《认识与谬误》、可能在1895/1896年的系列讲演“探究的心理学和逻辑”中，都曾经在科学哲学的意义上使用了“不可通约的”术语——先于库恩1962年出版的《科学革命的结构》。在本文，我拟通过手头的资料论证，库恩也不是在科学哲学的意义上首次使用“范式”术语的人。

众所周知，库恩的“范式”概念是《科学革命的结构》的中心概念，其内涵十分丰赡，据说他的这一概念在书中至少有21种用法。范式是科学活动的实体，是库恩科学观的核心概念。范式是由理论要素、心理要素以及联结这两个要素的本体论和方法论要素组成的。理论要素包括概念、原理、定律、公式、实验技术和设备等；心理要素包括科学家团体从事科学活动的共同心理功能，诸如信念、直觉、审美、灵感、顿悟、价值判断等；本体论、方法论要素起着世界观、思维方式、研究纲领的作用，以此指导科学共同体的工作。

不用说，英语中的“范式”一词源远流长。据1999年出版的《梅里亚姆-韦伯斯特新学院词典》第九版解释，paradigm出自晚期拉丁语paradigma，而后者来自希腊语paradeigma，15世纪进入英语语汇。paradigm其意有三：1）范例、样式，尤其是特别清楚或典型的例子和原型；2）表示一个词在它的所有变化中的变格或变位；3）科学学派或学科的哲学框架或理论框架，在这个框架内，理论、定律、概括以及为支持它们而做的实验被系统地阐述。paradigm前两个涵义早已有之，后一个释义恐怕是在库恩的《科学革命的结构》出版之后才逐渐写进英语词典的。要知道，正是科学哲学家库恩在科学哲学意义上的运用，才使paradigm的名声大震的——它不仅在哲学文献中广为流行，而且也渗透到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乃至人文学科诸多部门的论题的诠释之中。这是库恩的一大学术功绩。

但是，在库恩之前，就有人在科学哲学的意义上使用paradigm术语或与之相近的术语。我拟根据自己手头现在掌握的资料，略举三例，以飨读者。

1999年，我依据英译本翻译马赫的《认识与谬误》时，我发现在该书的“问题”一章中，马赫在谈到斯蒂芬推导和运用平衡定律的过程时指出：“在这方面，他为所有伟大的探究者提供了一个范式。”在该书的英译本中，这句话被翻译为：“Inthisheprovidesaparadigmforallgreatenquirers.”在这里，译者麦科马克使用的是paradigm一词。但是，我查阅《认识与谬误》的德文原版书时发现，马赫本人的原话是这样的：“StevinbietethiereinVorbildallergrossen.”请注意，马赫在这里使用的是Vorbild，而不是与英文词paradigm对应的德文词paradigma。由此可见，不是马赫、而是马赫之书的英译者麦科马克在科学哲学的意义上使用了paradigm术语的。不过，马赫的原词Vorbild用paradigm翻译也是恰当的，它正确地反映了马赫的本意。事实上，港台学者就把paradigm翻译为“典范”。需要说明的是，麦科马克的英译本是在1976年出版的，他用paradigm来翻译Vorbild，很可能受到库恩思想的直接影响。

迪昂在他的科学哲学名着《物理学理论的目的和结构》的第一编第四章“抽象理论和力学模型”中这样写道：“从作为抽象理论的范式的学说出发，即从热力学出发，吉布斯演绎出这一物理学新分支的完美地连在一起的阐明，而同一热力学则为麦克斯韦提供了理论的和实际的等温线之间的基本关系。”我是在1998年按威纳的英译本翻译这段话的，英译者在在这里把“抽象理论的范式”一语翻译为“theparadigmofabstracttheories”，其中使用的是paradigm一词。然而，当我查阅了迪昂的法文原着时，我看到与之对应的法语词组却是“typedesThéorieabstraites”。很显然，迪昂在此处用的是type，而不是paradigm相应的法文词paradigme。同样地，在“典范”的意义上，迪昂本人使用的type是与paradigme同义的，威纳的翻译正确无误。可见，威纳于1954年就在科学哲学的意义上使用paradigm了。迪昂虽然没有径直使用paradigme，但是他使用的type是与paradigme相通的。尚须补充说明的是，迪昂的“抽象理论和力学模型”一章，是1893年10月发表在法文杂志《科学问题评论》中的“物理学理论的流派分析”一文的扩展。

默顿很早就使用过paradigm一词。据诺曼•W.斯托勒在为默顿的《科学社会学》一书所写的“编者导言”中讲：“正是从库恩的《科学革命的结构》开始，范式这一术语流行起来，尽管这个概念很早以前就在不甚广泛的意义上被人们使用过。例如，罗伯特•W.弗里德里希注意到，在默顿1945年对知识社会学的评论中，以及他四年以后在对有别于理论的范式之功能所做的分析中，都曾经使用过这个概念。”他在脚注中提示读者，参考默顿在1968年出版的英文版《社会理论和社会结构》的第69~72页中对“范式”使用的说明。为此，我委托我的博士研究生曾欢在国家图书馆等处查找这本书，结果一无所获——也许是由于文化大革命，中国与国外减少或断绝交往的缘故。正在无奈之时，我看到南开大学社会学系赵万里教授的专着《科学的社会研究》中引用过此书，遂请求他助一臂之力，最终如愿以偿地收到他寄来的几页复印件。默顿在该书第二章“中间范围的社会学理论”的最后一个小节“范式：社会学理论的编纂”中，论述了他对范式一词的使用。

默顿提出：“范式是编纂社会学领域先前工作的基础”。他在此处所加的脚注中表明：“我在别处已经提出了其他范式：关于异常社会行为的范式，在本书第六章；关于知识社会学的范式，也在本书第十四章；关于种族内部通婚的范式，在‘内部通婚和社会结构’一文中，载《精神病学》，1941，4，361~374；关于种族歧视和区别对待的范式，在‘区别对待和美国人的信条’一文中，载《区别对待和国民福利》，R.M.MacIver编；应该注意的是，T.S.库恩在他最近的关于科学史和科学哲学的着作中对术语范式的使用被大大地扩展了，用以指称科学学科在特定的时期所采纳的基本的假定集合；参见在前面引用的《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

在提出“范式是编纂社会学领域先前工作的基础”之后，默顿紧接着这样写道：我相信，这样的范式具有巨大的初阶价值。它们公开了在社会学分析中的假定、概念和基本命题的排列。于是，它们能减少未注意的趋势——这种趋势虽则可以阐明，但却隐藏在随意之幕后边的硬核中——评论和思想，限制理论家利用不可言传的概念和假定的倾向，帮助社会学家在进行社会学分析时致力于他的职业。默顿揭示出，健全的社会学诠释不可避免地隐含着某一理论范式，而社会学中的定性分析的范式至少有五个密切相关的功能。第一，范式具有标记的功能。它们提供被利用来描述和分析的中心概念及其相互关系的紧凑排列。提出在足够小的范围之内容许对它们同时审视的概念，对于自动矫正一个人的相继诠释有重要的帮助，而这些诠释在概念被分散到东拉西扯的阐述中时，则是一个难以达到的目标。第二，范式教导漫不经心地引入隐藏的假定和概念的可能性，因为每一个新假定和每一个新概念或者必须从先前的范式组分被逻辑地推导出来，或者必须被明晰地引入该范式。于是，范式为避免特设假设提供指导。第三，范式推进理论诠释的积累。实际上，范式是诠释的房子赖以建筑的地基。如果不能把新的叙述直接建立在这个基础上，那么就必须把它看作是总体结构的新的一翼，就必须扩展概念和假定的基础以支撑这一翼。而且，每一个能够被建立在原来基础上的叙述增强了我们对它的实质性的质的确信，正如每一次新的扩大恰恰因为它需要附加的基础，导致我们怀疑原先的下部结构的健全性一样。值得满怀信任的范式将在适当的时候支持摩天大楼高度的诠释结构，这是由于每一个相继的叙述证明是原来的基础的良好安排的质，而有缺陷的范式将仅仅支持散漫杂芜的某一叙述结构，在这样的结构中，每一个新的一致性集合都需要设立新的基础，因为原来的基础无法承载附加叙述的重量。第四，范式借助于它们的真正排列启示有意义概念的系统交叉图表，从而能够使分析者敏锐地感觉到他也许在别处忽略的经验问题和理论问题。范式与其说促进具体细节的描述，还不如说促进分析。例如，它们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社会行为的分量、这些分量之间的可能品系和张力，从而引向被规范地规定的行为出发的源头。第五，范式即使不是以接近定量分析的经验严格性的方式，也是以接近逻辑的方式有助于定性分析的编纂。计算统计度量及其数学基础的程序作为当然的事情被编纂；它们的假定和程序对所有批判性的审查开放。相反地，定性资料的社会学分析常常寓居于透彻的但却过时的洞察和无法言喻的理解之私人世界。的确，东拉西扯的阐明并不基于包括有洞察力的诠释的范式。由于专业术语拥有这一点，它们富有“明澈的洞察”。

默顿提醒人们，仅仅由于被过度推进，所有功效能够很容易地变为缺陷，这也适用于社会学范式。它对智力懒惰而言是一种诱惑。社会学家用他的范式武装起来，就可能对该范式没有明确要求的战略性资料视而不见。于是，便能够使之从双筒望远镜转化为社会学的障眼物。误用是由于使范式绝对化引起的，而不是由于把它用来作为尝试性的出发点。但是，如果辨认出它们是暂定的和变化的，注定要在最近的将来被修正，正像它们在刚刚过去的时候被修正一样，那么这些范式对于不可言传的假定来说更为可取。

综上所述，可以明显看到，马赫至少在1905年、迪昂至少在1906年就在科学哲学的意义上使用paradigm的同义词或近义词，而威纳在1954年、默顿在1941年或1945年就在科学哲学或科学社会学的意义上直接使用paradigm术语了。当然，列举这些历史事实并没有否认库恩的学术功绩或思想创造的意思。库恩1962年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中把paradigm作为一个中心概念引进科学哲学，赋予它以新颖的、丰富的涵义，以此描绘和解释科学发展、科学革命以及科学共同体的生活形式，造成了巨大而深远的学术和思想影响，从而在科学哲学的历史上竖立起一个新的里程碑。

参考文献

太原：《科学技术与辩证法》，第11卷，第4期，第32~33页。

E.马赫：《认识与谬误》，李醒民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年1月第1版，第266页。马赫的这部着作是他在1895/1896年度的冬季学期开设的“探究的心理学和逻辑”课程讲稿的基础上写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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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迪昂：《物理学理论的目的和结构》，李醒民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年1月第1版，第10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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