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神元帝的诞生

北魏神元帝的诞生

追本溯源，尊重祖先，通过祭祀和祈祷仪式悼念祖先的伟大成就，为祖先祈祷，为祖先祈祷，是人类原始朴素行为的概念之一。它在现实生活中联系了人类的感情，在维护家庭制度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祖先崇拜历史悠久、意蕴深厚,随着人类科学技术的发展和认知能力的提升,它逐渐摆脱单纯宗教的窠臼,成为文化艺术殿堂的瑰宝,无疑是深入解剖某个特定族群的有效切口。人所共知,缔造灿烂文明的中华民族是由历史上众多种群长期凝聚产生的,各分支间的文化类型千差万别,探讨其祖先崇拜的情况并加以归纳总结、提炼升华,有助于了解该文明的渊源流变和根本特质。在中国北方存在近千年之久的拓跋鲜卑创建了繁荣昌盛的北魏政权,堪称华夏文明传承的枢纽和里程碑,其祖先崇拜便颇具特色,专门研究十分必要。学界相关成果不胜枚举,如台湾稻乡出版社刊印的康乐《从西郊到南郊——国家祭典与北魏政治》和张继昊《从拓跋到北魏——北魏王朝创建历史的考察》,还有大陆学者罗新《中古北族名号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和田余庆《拓跋史探》(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这些著作围绕拓跋传统习俗及政治生态分析其祖先崇拜,极具启发意义。笔者在此基础上试图更进一步,缀成小文,求教于方家。一、拓跋帝系鲜卑据《魏书》卷一《序纪》,北魏建国后,系列追尊二十六代先祖,从发祥大鲜卑山(大兴安岭北麓)石穴时代的成帝拓跋毛到代国的末代君主昭成帝拓跋什翼犍。但他们在拓跋族人心目中的地位绝非等量齐观,位居十五世的拓跋力微格外突出,作为至高无上的偶像受到顶礼膜拜,以至“太祖(道武帝)即位,尊为始祖”,第一,“拓跋”的称谓或许源自神元帝力微的可汗号。关于“拓跋”的语源和词义,学界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目前大致有四种观点:(1)土地之主说。见《魏书》卷一《序纪》:“黄帝以土德王,北俗谓土为托,谓后为跋,故以为氏。”(2)李陵之后说。《宋书》卷九五《索虏传》:“索头虏姓托跋氏,其先汉将李陵后也。陵降匈奴,有数百千种,各立名号,索头亦其一也。”《南齐书》卷五七《魏虏传》进一步阐明:“初,匈奴女名托跋,妻李陵,胡俗以母名为姓,故虏为李陵之后,虏甚讳之,有言其是陵后者,辄见杀。”(3)群落通婚说。民族学家马长寿《乌桓与鲜卑》推断,拓跋在中古语汇里与秃发、铁弗、铁伐音近意同,均表示不同血亲团体相互交配的结果,拓跋特指鲜卑父胡母,所以直到迁徙呼伦湖,与胡人种群接触,才有“拓跋”一词,此前只能称鲜卑。(4)拓天拔地说。成书于北宋的《广韵》卷一九“铎部”根据字面意思解释“拓跋”为开天辟地、顶天立地。上述诸说之优劣短长,学界多有评判。第二,神元帝力微稳坐太庙之首席,领衔祖先祭祀。太庙是皇家祭祖的宗庙,帝王神主在太庙序列中的位置乃其生前功绩德行的客观反映。北魏太庙制度伴随政治形势和族群改造几经变革,但位居正中的始祖庙始终供奉神元帝。《魏书》卷一○八《礼志一》载,道武帝天兴二年(399年)十月,“立神元、思帝、平文、昭成、献明五帝庙于宫中”。当时便明确以神元帝为首。降至孝文帝汉化改革,道武帝的庙号由烈祖升格至太祖,有人认为神元帝的位置就此被取代。第三,神元帝力微在祭天仪式中享受陪祭的待遇。中国古代有“敬天法祖”之观念,人君通过祭天向上苍神灵和臣民百姓昭示统治权,始祖在此过程中通常独占配飨的角色,象征着人间独一无二的威严。儒家经典《孝经·圣治章》明言:“昔者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礼记·郊特牲》具体解释道:“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此所以配上帝也。”换言之,天帝与始祖分处天神与人鬼两个场域,二者基于共同的创始含义相互照应。拓跋帝系当中,神元帝无疑是匹配苍天、沟通人神的合适候选。《魏书》卷二《道武帝纪》:“(天兴)二年春正月甲子,初祠上帝于南郊,以始祖神元皇帝配,降坛视燎,成礼而反。”同书卷一○八《礼志一》记录更详:“(天兴)二年正月,帝亲祀上帝于南郊,以始祖神元皇帝配。为坛通四陛,为壝埒三重。天位在其上,南面,神元西面……上帝、神元用犊各一。”孝文帝亦承袭旧制,太和十年(486)“冬十月癸酉,有司议依故事,配始祖于南郊”。第四,神元帝力微被后人视为北魏王朝基业之肇始。拓跋能够统治中原,绝非朝夕之功,而是累代奋斗的结果。在拓跋族人看来,伟大成就的取得首先应归功于神元帝奠定的坚实基础,正是他的英明神武和艰苦卓绝才引领部族步入辉煌。类似的表述不绝史乘,极具代表性。如《魏书》卷一三《皇后列传序》:“魏氏王业之兆虽始于神元。”同书卷七四《尔朱荣传》载孝庄帝诏:“我皇魏道契神元,德光灵范,源先二象,化穆五才,玉历与日月惟休,金鼎共乾坤俱永。”卷一○八《礼志一》载秘书丞李彪、著作郎崔光议:“然此帝业,神元为首。”又卷一○九《乐志》:“天兴元年冬,诏尚书吏部郎邓渊定律吕,协音乐。及追尊皇曾祖、皇祖、皇考诸帝,乐用八佾,舞《皇始》之舞。《皇始舞》,太祖所作也,以明开大始祖之业。”道武帝编排《皇始舞》歌颂神元帝创业,间接证明神元帝被视作皇朝的起点。第五,神元帝力微是官方划定宗室范围的上限。北魏宗室特指皇帝的亲族,他们身为天潢贵胄,不仅是拓跋核心氏族成员,而且构成政权基石——代人军功贵族集团的轴心和骨干,足以左右社会发展和政局走势。第六,神元帝力微是代人统治集团内部衡量资历深浅的时间基准。《魏书》卷一《序纪》载,拓跋在神元帝之前陷入内乱,力微坚韧隐忍,借助没鹿回部的势力东山再起,他整合旧部,恢复了对草原的控制权,于公元258年“夏四月,祭天,诸部君长皆来助祭,唯白部大人观望不至,于是征而戮之,远近肃然,莫不震慑”。作为北魏政权根基的代人集团就此萌生,二、运作之源:拓跋与魏晋如前所述,拓跋族对神元帝力微的尊崇是无以复加的,具体表现在族群体制、身份认同、情感归宿、王朝起源和统治构造诸方面,给北魏的政治运作和社会生活打上异常深刻的烙印。那么,拓跋为何会形成神元崇拜,并吸引史家为之大书特书呢?这应该从历史与现实中找寻答案。首先,神元帝力微在拓跋族的进化史上占据划时代的意义。众所周知,拓跋地处边陲,是长期游离华夏文明圈之外的野蛮生番,却在中古短暂的时间里迅速蜕变为典雅的文化贵族,其次,神元帝力微结束内乱,重振河山。史载,圣武帝诘汾暮年,“西部内侵,国民离散”,再次,神元帝力微经营新都盛乐,倾力打造进取中原的战略堡垒。公元258年,神元帝定都盛乐,开启了独立发展的新阶段。以前,学界关注拓跋聚焦在平城和洛阳时代,其实长达一个半世纪的盛乐时代的意义决不在二者之下,只是由于资料匮乏,研究力度才稍显逊色。首先要弄清的是盛乐的具体位置和地理环境。北朝正史叙述时常有“定襄盛乐”“云中盛乐”的区别,古鸿飞推断前者位于内蒙古和林格尔,后者则在托克托;最后,神元帝力微确立了与中原正统王朝睦邻友好的外交政策,周密规划了拓跋未来的发展路线。华夷关系是制约古代社会的主体矛盾之一,也是周边异族必须解答的难题。神元帝高瞻远瞩,改变窜犯袭扰的惯例,尝试与魏晋搭建和平交往的桥梁。《魏书》卷一《序纪》载,神元帝告诫诸部大人:“我历观前世匈奴、蹋顿之徒,苟贪财利,抄掠边民,虽有所得,而其死伤不足相补,更招寇仇,百姓涂炭,非长计也。”于是他在曹魏景元二年(261)派遣长子沙漠汗为使节,“以国太子留洛阳,为魏宾之冠。聘问交市,往来不绝,魏人奉遗金帛缯絮,岁以万计。始祖与邻国交接,笃信推诚,不为倚伏以要一时之利,宽恕任真,而遐迩归仰。魏晋禅代,和好仍密”。这使边境保持长久的安宁状态,有助于商贸、文化交流与民族融合,特别是对拓跋鲜卑本身起到巨大的促进作用。后世君主基本恪守祖制,沿袭未改。《魏书》卷一○八《礼志一》:“案神元、晋武,往来和好。至于桓、穆,洛京破亡。二帝志摧聪、勒,思存晋氏,每助刘琨,申威并冀。是以晋室衔扶救之仁,越石深代王之请。平文、太祖,抗衡苻石,终平燕氏,大造中区。则是司马祚终于郏鄏,而元氏受命于云代。”足见,时人认为拓跋与魏晋是荣辱与共的同盟,于乱世之秋充分履行了友邦的职责,所以在西晋倾覆后荡涤丑逆、接管政权是顺理成章的。神元帝远见卓识,万人景仰毫不为过。三、神元崇拜的形成据传,神元帝力微在位58年,以104岁高龄辞世,为后人留下丰厚的政治遗产。鉴于他在本部族发展历程中的丰功伟绩,拓跋子民将其由“人”升格为“神”加以崇拜,赋予神圣不可侵犯的绝对权威,寄托民族的奋斗理想和个人志愿。民间甚至传说神元帝出身非凡,“始祖生自天女,克昌后业”。首先,就神元崇拜的偶像特质来看,它是个人的、历史的,而非集体的、神话的,代表宗教发展的较高水平。澳洲学者刘莉指出:祖先不单能够创造,也可以更新,所以祖先崇拜的性质伴随时间的推移而变化,早期的祖先是包括社会团体中所有死去成员的集体类型,后来由于等级分化产生了独享崇高地位的个体类型;早期的祖先往往是传说中的英雄人物,借助超自然的力量帮助君主确立最初的合法地位,后来变成王室族谱上记录的实际的国王,两种变化标志着社会组织由平等向阶级的转型。其次,神元崇拜的形成带有强烈的政治意味和功利色彩。中国古人创造或选择祖宗颇有讲究,遵循祖有功,宗有德的原则,始祖必定是贡献最大而享誉至盛的英雄。仅就献帝邻至昭成帝什翼犍这十四代实际存在的首领而论,功绩堪与神元帝比肩的是献帝邻和平文帝郁律。献帝邻是力微的祖父,素有“推寅”之美誉,即鲜卑语勤思考、肯钻研的意思。他在东汉桓帝年间率部从呼伦贝尔迁徙至匈奴腹地,并参加了檀石槐组织的鲜卑部落大联盟。关于这段艰苦经历,史书上说:“献帝命南移,山谷高深,九难八阻,于是欲止。有神兽,其形似马,其声类牛,先行导引,历年乃出。”再次,神元崇拜的表现具有多层次性,其广度、深度令人瞩目。作为宗教信仰,它没有简单停留在思想领域,而是渗透到社会政治的方方面面。毫不夸张地讲,神元崇拜是拓跋鲜卑的精神寄托和情感支柱,对族群凝聚、奋斗目标的确认及利益关系的认同起到支配作用,人数寡少的拓跋能够主宰幅员辽阔、险象环生的北中国与此休戚相关。环顾全球,犹太人颠沛流离、苦难深重,却绵延两千余年而未绝灭,至今屹立世界民族之林,其长久保持活力的秘诀是上帝选民的虔诚观念。拓跋鲜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