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围城》研究综述

国内《围城》研究综述

《周城》是钱忠柱唯一的小说。他被美国学者夏志清称为“中国现代文学中最有趣、最精心管理的小说可能是最伟大的一部”。精神分析批评是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心理学基础上建立的文学心理学批评模式,它的主要理论依据即人格结构理论。弗洛伊德将人的心灵分为“三结构”,即潜意识、前意识和意识。1923年他在《自我与本我》中,提出了“人格三部结构”说。他认为,人格是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部分所构成,人的一切心理活动都可以从本我、自我和超我三者之间的人格动力关系中得以阐明。最底层为本我,它代表人与生俱来的所有生物性本能、冲动和生命力,不受道德、法律和传统价值观念的束缚、制约。它只依照“快乐原则”行事,追求欲望的最大程度满足。中间层为自我,是本我与超我的仲裁者。它遵循“现实原则”,一方面把本我中不被超我接纳的欲望、冲动驱回到无意识中,另一方面通过知觉和思维来满足本我的要求,使之采取社会所容许的排解方式。最高层次是超我,是代表良心和道义方面要求的部分。它受“道德原则”的支配,通过自我去控制本我的盲目冲动,最大的特点是竭力追求完美、理想。三者在整个精神活动过程中始终处于相互作用、相互抵抗的状态,共同构成人的心理活动的最本质内容。方鸿渐是本我、自我和超我三者的矛盾统一体,就如同我们每一个真实的人一样。他有时受本我的诱惑,但事后又能回到社会的常规,按理性行事;有时也受超我的感化而得到暂时的人格升华。总体看来,三者并不存在着泾渭分明的界限,但在某个特定的时期某种人格特征要突出一些。首先我们来看方鸿渐在与鲍小姐的交往中所展现的本我与自我的斗争。据杨绛女士在《记钱钟书与<围城>》中说:“鲍鱼之肆是臭的,所以那位小姐姓鲍”。有姓无名的鲍小姐一出场便是众人眼中的离经叛道者———“只穿绯霞色抹胸,海蓝色巾肉短裤,漏空白皮鞋里露出涂红的指甲”,引得“男学生看得心头起火,口角流水,背着鲍小姐说笑个不了”。她“心眼伶俐,明白机会要自己找,快乐要自己寻”,当瞧见“方鸿渐是坐二等的,人还过得去”,便认定其做自己漫长、无聊旅途中的消遣伴侣,伺机引诱。此时的方鸿渐虽然年方二七,“早订过婚,却没有恋爱训练”,未婚妻也“只瞻望过一张半身照相”。上大学后,他受自由恋爱风气的熏陶,自我意识开始觉醒,“壮着胆写信到家里要求解约”,却被父亲一句“吾将停止寄款”吓得断了念头。时常“聪明”地对同学们说:“世间哪有恋爱?压根儿是生殖冲动。”看似戏言,其实也未尝不是他心迹的袒露,从另一个层面上反映出他对正统的性道德观念的反抗。留学期间,他生活懒散,混迹于伦敦、巴黎、柏林这样的资本主义大都会,耳濡目染当时统治阶级声色犬马、昼夜荒淫的生活,思想必然受到享乐主义、纵欲主义、个人主义的影响,而方家又是极其保守封建的大家族,由此而来,方鸿渐本我中对异性肉体和精神的强烈欲望,只能长期被深深压抑在心底。鲍小姐“纤腰一束……长睫毛上一双欲眠似醉、含笑、带梦的大眼睛,圆满的上嘴唇好像鼓著在跟爱人使性子。”还有“肥腻辛辣的引力”,恰好唤醒和迎合了方鸿渐内心深藏的性本能和性需要,可以说鲍小姐是大多数白拉日隆子爵号上男人们玩赏和意淫的对象。难怪她只轻松一句话就把方鸿渐勾住了,无他,满足其本性也。鲍小姐第一次和方鸿渐聊天时笑说:“方先生,你教我想起了我的fiancé,你相貌和他像极了!”方鸿渐听了,认为自己“可以享受她未婚夫的权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结婚的义务。”所谓的“未婚夫的权利”明显包括调情、亲热,然后直奔主题发生关系,而“不必履行义务”又轻松排除了责任、道义等社会因素的干扰。在此,鲍小姐发出的浅白的性暗示,正中方鸿渐下怀。但他毕竟出身于中国传统家庭,带着浓厚的儒文化道德观念的印记,所以才有又害羞、又得意的矛盾表现。这是他本我意识的初步苏醒,为两人今后飞速发展的关系打下基础。一次,“方鸿渐正抽着烟,鲍小姐向他伸手,他掏出香烟匣来给她一支,鲍小姐衔在嘴里,他手指在打火匣上作势要为她点烟,她忽然嘴迎上去把衔的烟头凑在他抽的烟头上一吸,那支烟点著了,鲍小姐得意地吐口烟出来。”苏小姐见了,“气得身上发冷,想这两个人真不要脸,大庭广众竟借烟卷来接吻。”而当事人方鸿渐“心上虽怪鲍小姐行动不检,也觉兴奋”,从“兴奋”两字我们可以清楚看到“利比多”的身影。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里,利比多是指与本能的生物欲望有关的生理或情感的能量,更具体地说,它是一种性的本能。性兴奋是它的一个基本成分,来自异性的挑逗行为就可以迅速激起这种潜意识中的快感。卖弄风情的鲍小姐正是借助略带侵略性的亲密举动,促使方鸿渐本我中沉睡“利比多”慢慢觉醒,小心翼翼地游向意识的边缘,开始要求方鸿渐释放我行我素、快乐至上的原始欲念,以求得个体的舒适。所以到了当天晚上,方鸿渐就趁势抢吻了鲍小姐,白天的兴奋在黑夜、大浪、海风的共同协助下成功转化为实际行为,他压抑许久的性的渴望也在那个妥帖完密的长吻中得到一定程度地排解。当鲍小姐娇嗔地要方鸿渐说爱她时,方鸿渐马上意识到:“自己要鲍小姐,并不爱她”。他知道自己对鲍小姐是没有真情的,仅是顺从本我的召唤,热切地希望占有她的性感肉体。那晚鲍小姐来船舱私会方鸿渐,起初方鸿渐听着脚步声,像从鲍小姐卧舱那面来的,“心直跳起来,仿佛一步步都踏在心上”。接着那脚步半路停止,他的“心也给它踏住不敢动,好一会心被压得不能更忍了”。最后那脚步加快的走过来,方鸿渐“心也按捺不住了,快活得要大叫”。这一系列的心理活动都表明方鸿渐已经感受到本我中激情、冲动的力量呐喊着要冲破一切常规束缚,要尽情展示发泄,满足“生殖冲动”已在他的意识层次中获得了合理合法的地位。现在由有“熟肉铺子”之称的鲍小姐来实现他的欲望,自然是再好不过。所以方鸿渐才激动得“没套好拖鞋,就打开门帘,先闻到一阵鲍小姐惯用的爽身粉的香味。”鲍小姐无言的主动是方鸿渐本我中性欲本能爆发的诱因,为他享受偷情的刺激与欢愉敞开大门。“一夜情”过后,方鸿渐想“这一晚的睡好甜,充实得梦都没做,无怪睡叫‘黑甜乡’,又想到鲍小姐皮肤暗,笑起来甜甜的,等会见面可叫他‘黑甜’。”纵观整部作品,我们可以看到,这是方鸿渐情爱生涯中最令他舒畅和放松的一个好觉。即便是往后他有机会请心上人唐晓芙吃饭的头天晚上,睡眠也“宛如粳米粉的线条,没有粘性,拉不长。他的快乐从睡梦里冒出来,使他醒了四五次”,远没有这次睡得甜美充实。波德莱尔在《裸心》中认为每个人身上,时刻都有着两种诉求,一种向着上帝,一种向着撒旦,对上帝的祈求或是对灵性的祈求,是向上的愿望,对撒旦的祈求或是对兽性的祈求,是堕落的快乐。作为一切心理能量之源的本我追求的正是这种满足人类动物性本能的堕落的快乐,什么理智与良知,什么价值与现实,通通都让位于实现欲望。方鸿渐在第一次经历“云雨之欢”后,身心都得到了最大限度地慰藉,无怪乎安睡到天明了。然而好景不长,放荡成性的鲍小姐迅速冷淡。方鸿渐想不出为什么鲍小姐突然改变态度,只好拿斯泼朗格教授的时髦理论自我开脱:“性欲并非爱情的基础,爱情也不是性欲的升华……她不是变心,因为她没有心,只能算日子久了,肉会变味。反正自己并没吃亏,也许还占了便宜,没有什么可怨的”。这标志着代表理性和常识的“自我”重新回归到方鸿渐的体中,他意识到自己之于鲍小姐或许只是她打发寂寞和发泄情欲的玩物。一直到鲍小姐下船扑向一个半秃顶、戴大眼镜的黑胖子怀里后,方鸿渐才终于从她如酥的肉体中清醒过来,“这就是她所说跟自己相像的未婚夫!自己就像他?吓,真是侮辱!现在全明白了,她那句话根本是引诱。一向还自鸣得意,以为她有点看中自己,谁知道由她摆布玩弄了,还要给她暗笑。”在这里,自我有效地调节了本我与现实环境的矛盾。自我可以视为本我、超我与外部世界三者的奴仆,也就是说,自我是本我与超我、本我与外部世界之间的缓冲器。方鸿渐一方面承受着被鲍小姐无情抛弃的事实,另一方面又明白了自己原来是被愚弄、被欺骗、被利用的可怜虫。双重的残酷现实对方鸿渐的自我进行打击,自我只能够削弱敌对力量———本我以求得调解和相对平衡。所以,我们看不到方鸿渐对鲍小姐的离开表现出一丝的留恋,反而他一回身,就“鬼使神差”地对苏小姐发出了虚假的爱情信号。这也反映出已退回到无意识层面的本我开始转移目标,等待下一个“解禁”时机。总的来看,方鸿渐从进入鲍小姐设计的“情欲围城”到被动退出,整个过程中代表被压抑的欲望和冲动的“本我”在人格结构中的地位,如同乘坐电梯,一步步上升,到达顶点又在强大的现实环境的压力下,被“自我”中的协调机制牢牢掌控,最后没有让本我由着欲望的驱使为所欲为。这一战,“自我”赢得惊险。其次我们来看方鸿渐在与唐晓芙交往中所展现的本我与超我的斗争。如果说鲍小姐是方鸿渐的性启蒙老师,那唐晓芙就是他唯一真正爱过的、并想娶的女人。在《围城》可以梳理出的六十多位有姓有名、有姓无名或无姓无名的女性人物中,除了这位“清水出芙蓉”般的唐小姐以外,其余的女性都被作者不同程度地加以讥讽、调侃、甚至于贬斥性地描写。连杨绛女士也提到:“唐晓芙显然是作者偏爱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给方鸿渐。”可见唐小姐的魅力之大。在方鸿渐的眼中,“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涡。天生著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如此自然、清丽、纯真的独特气质立刻吸引了方鸿渐的目光,随后方鸿渐果断展开了请客、拜访、写信等种种攻势。两人的关系进展原本一片大好,却在方鸿渐明确拒绝苏文纨后,急转直下。有人说,苏文纨是离间“方唐”爱情的元凶,就是因为她把方鸿渐曾经的风流韵事添油加醋地告诉给唐小姐,才导致两人的悲伤结局。笔者认为,这个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不过只能算外部原因,是加剧两人关系恶化的催化剂。方鸿渐爱情破灭的内部原因在于他自身“本我”与“超我”的激烈斗争。我们从他爱情的拐点看起,刚“绝了旧葛藤,添了新机会”的方鸿渐满心欢喜地给唐晓芙写求爱信,信面的话热情洋溢如“总而言之,我魔住你,缠着你,冤鬼作祟似的附上你,不放你清静……我深恨发明不来一个新鲜飘忽的说法,只有我可以说,只有你可以听,我说过,你听过,这说法就飞了,过去现在和未来没有第二个男人好对第二个女人这样说。”这些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浓情蜜意。其实,方鸿渐在写信时是主要受本我的支配,处在感情的巅峰,他脑里、眼里、心里装的都是唐晓芙,完全置身于内心渴求的极度狂热、浪漫、激烈、忘我的爱情之中。弗洛伊德认为,性的本能,即利比多欲望的满足可以通过压抑、投射、退却等几种途径来实现。他又曾在《性学三论》中指出:性欲不仅指身体的快感,也包括情感、爱以及所有可称为柔情的东西。当时的方鸿渐就象一口充满沸腾着各种兴奋剂的大锅,必须及时释放利比多才能求得动态的平衡。于是方鸿渐就选择了用最直接、快速地书写方法把自己的爱之本能、情之冲动都投射到文字中,使体内汹涌澎湃着的“性福”感自然涌现出来。所以这封信的语言才大胆、直白至极,完全不同与书中一开始塑造的“温文尔雅”的书生形象。作为“情场老手”,方鸿渐的语言一向灵活圆转。他与妖艳狐媚的鲍小姐说话轻佻、赤裸,对爱慕自己的苏文纨又不即不离,语言模棱两可。唯有这次,他放下了所有的社会身份、世俗观念、道义准则,单纯用文字尽情展现了一个男人渴求与心爱的女人共度一生的真挚情谊。但是一连五天,方鸿渐都没有收到回信。他只好冒雨到唐家,却被身为律师之女的唐小姐打得节节败退。当唐小姐连珠炮般地数落他的“罪状”时,方鸿渐先是急得“直跳起来”,到“不敢正眼瞧她”,再“准备据实反驳”解释清楚,最后只是绝望地说“你说得对。我是个骗子,我不敢再辩,以后决不来讨厌”,就走了。为什么方鸿渐在面对失去自己的真爱时,不是主动争取,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反而是一再退缩,甚至自轻自贱呢?笔者以为,这实质影射了此阶段方鸿渐身上要求获得快乐、避免痛苦的本我与要求行为符合社会道德规范的超我之间的激烈交锋,最终代表着道德感、良心的超我,协同自我一起战胜了本我,遏制了原始本能与欲望,压抑了快乐的实现。《围城》的背景设置是二十世纪三、四年代的旧中国,正处于新旧社会价值观相互交错的时期。虽然“五四”以后,中国传统的婚恋观念,甚至是性爱观,都不同程度地受到西方追求民主自由精神的影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买卖、政治婚姻逐渐减少,而以男女自由恋爱、有深厚感情基础的婚姻开始受到大众的认可。但因为传统的婚恋观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曾经对我们民族心理和民族性格的形成都产生过巨大的作用,所以它绝不会轻易退出历史舞台,而是在思想解放后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左右着普通百姓的行为方式,这从方鸿渐的父亲很早为他定下亲事这点即可窥见一二。所以那种表面上方鸿渐已弃之如敝履的正统婚恋观仍旧藏匿于他的潜意识深处也并不稀奇。唐小姐咄咄逼人地质问方鸿渐:“你在外国这几年有没有恋爱,我不知道。可是你在回国的船上,就看中一位鲍小姐,要好得寸步不离,对不对……鲍小姐走了,你立刻追求表姐,直到———我不用再说了。并且,据说方先生在欧洲念书,得到过美国学位———”此番有理有据的指责使他清楚地意识到:虽然自己的热情在与唐小姐的交往中似乎得到了某种侧面的回应,如他给唐小姐写了十几封信,唐小姐也回了五六封信。但从当时的道德标准和社会规范来看,首先,自己过去和鲍小姐及苏小姐的关系是玩弄女性、道德败坏的明证;其次,自己卖弄口才和购买虚假的博士文凭也暴露出虚伪、欺骗、一切逢场作戏的真面目。这些都与儒家文化包裹下重“仁义气节”、重“礼仪廉耻”的道德观是背道而驰的。所以方鸿渐只能步步退却,因为他明白道德意识如此淡薄的自己,是不配得到唐小姐的爱,更不会得到强大的社会舆论和家庭保守势力的认同与支持。可怜的方鸿渐在“超我”的控制下从一个深陷爱情漩涡的痴情汉迅速转变为传统道德文化阵线中的回头浪子。分手的当天晚上,文中写道:“方鸿渐想著白天的事,一阵阵的发烧,几乎不相信是真的,给唐小姐一条条说破了,觉得自己可鄙可贱得不成为人。”这表明,他正式接受并承认了唐小姐的批评,断定自己确实是道德行为败坏的“伪君子”。打着道德与权威旗号的超我成功压制了本我中非理性、非逻辑、非道义的一面,在人格结构中跃居主导位置。超我的主要职能是监督、批判及管束个人行为,一旦个人行为与超我的自律标准不符,超我就会用强烈的自卑感、内疚感或罪恶感对他加以处罚。方鸿渐这种因不遵守道德准则而产生的“可鄙可贱得不成为人”的消极情绪正是超我压迫本我的一种表现。总之,方鸿渐的超我就像一个勇猛的骑士,驾驭着本我这匹欲望奔腾的野马,拒绝一切来自任何外界的罪恶偷袭。这一战,超我赢得漂亮。与唐晓芙的分手让方鸿渐遭受了很大的打击,他觉得“个人的天地忽然从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出来,宛如与活人幽明隔绝的孤鬼,瞧著阳世的乐事,自己插不进,瞧著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