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静斋和马宪道

王静斋和马宪道

从阿拉伯半岛来的阿斯塔纳照片扩展到罗伊斯塔大学的教室里。讲堂门口,放着一堆各色各样的鞋子。一双总是洗刷得干干净净的中国式布鞋,放在靠里面的一个角落里,说明鞋主人来得最早。讲堂里面,席地围坐着十七、八个学生。正中的一个高台上,一个缠着头巾,穿着长袍,蓄着花白胡子的长者,正在那里讲经。这里既没有黑板,也没有桌椅板凳。听讲的人,有老有少,还有不少盲人。在这里学习的,不分年龄,不分班级,只要几个人围着一个长者坐下,讲课便可以开始,内容不外是经学、史学、语言学等等。这是1924年的初春。王静斋到这里来学习,已经有一年半多了。1922年的秋天,他和马宏道曾一度被困在印度孟买的一座清真寺里。最后,终于收到了从家里寄来的一百多元钱。读着父亲的家书,静斋泪水纵横。父亲的信中,有责备、思念、担心,但更多的是鼓励、督促和希望,这更加坚定了他继续西行去求学的决心。“老师,印度阿訇来看您了。”当得知静斋师生已决定离开孟买去埃及时,清真寺里的那位阿訇由马宏道陪着走进了他们那极为简陋的卧室。“这几个月来,你们在这里辛苦了。”阿訇用阿拉伯语亲切地说道:“这是去苏伊士的船票和我们孟买教胞为你们凑的一些路费,祝你们一路顺风!”说着,他递过来两张船票和一叠印度卢比。那大小不等,十分破旧的纸币,看得出来,是印度穷苦的穆斯林很不容易地为这两位中国兄弟筹集起来的。王静斋的眼眶湿润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从孟买开往苏伊士的航船,横穿阿拉伯海,向亚丁港驰去。绕过亚丁,船就进入红海了。这里便是王静斋久已向往的阿拉伯半岛,是阿拉伯人的祖先盖哈坦人和阿德南人居住的地方,是《古兰经》中所提到的两个乐园的所在地。啊,绿色的也门,你那神话般的马里卜水坝,是否依然屹立在传说中的绿洲上?或者,由于水坝的倾圮,那里己变成一片荒凉,只剩下驼铃的叮铛和热巴卜琴弦的呜咽,在追忆着贝尔姬兹女皇治理下百业俱兴的时光?王静斋和马宪道,走出了三等客舱,站在轮船右舷的甲板上,极目向大海的彼岸望去。几乎船上所有的穆斯林都己经挤在这里,向一个他们永远也不会辨错的方向眺望。船,就要过吉达港了,在吉达港的东面,就是全世界的穆斯林一天礼拜五次时所要朝向的地方,就是天房的所在地——圣城麦加。“啊,莫非我真的己经来到天方?何时才能去朝觐我日夜思念的天房?”王静斋的心潮犹如红海的波浪一样在奔腾起伏着。“老师,咱们一定要设法来朝觐一次啊!”马宏道的声音,把王静斋从遐想中惊醒。他用深沉的目光看了宏道一眼,坚定地点了点头。从亚丁到苏伊士,要穿过整个红海。一路风平浪静,海面上,时而跳起三、四尺长的鱼群;碧空中,一群群海鸥追逐着船尾上下翱翔。远处的海水,呈现出一片殷红,该是那水下美丽的珊瑚枝泛出的彩色吧!船在红海里,整整航行了七天七夜,到第八天的早晨,才终于抵达了苏伊士港。下船后,进行海关检查时,入境者每人照例要交纳十个埃镑的护照签字费。可是,师生二人所有川资兑换成的,总共才十四个埃镑!怎么办?正为难时,只听那海关的官员和蔼地问道:“你们从那儿来?干什么的?”“我们是从中国来的。”王静斋用阿拉伯语答道:“我们都是中国的穆斯林,是到贵国来学习的。”听说是从中国来的穆斯林,那位官员立即站了起来,和他们一一握手,热情地说道:“欢迎,欢迎!穆圣说过:‘求学莫辞中国远。’而你们今天却从遥远的中国到我们这儿来学习了,太欢迎了!”说着,他便嘱咐对王静斋师生免收一切费用,并派了个人陪他们去购买从苏伊士到开罗的火车票。在开罗,他们受到了同样热情的接待,立即被安排在爱资哈尔大学学习,给予每月奖学金两埃镑。学校把一间原来是阿富汗学生住的房间腾给他们,作为中国学生部,任命王静斋为中国学生部部长。。爱资哈尔大学,就设在爱资哈尔大寺里面。在大寺周围,建造了许多名为“勒瓦格”的厢房。自公元十世纪末法蒂玛王朝第五任哈里发阿齐兹·本拉执政时,就开始把这些“勒瓦格”辟为来这里求学的本国和外国学生宿舍了。每一个国籍的学生,又设立一个该国的学生部。随着王静斋师生的到来,这里原有的二十几个国家的学生中又加设了一个中国学生部。对爱资哈尔大学来说,他们已经不是首批中国学生了。早在1836年,马复初阿訇便来这里学习了一二年。1905年,王浩然阿訇和他的学生马德宝也来这里学习过一个时期。此后,哈德成、周子宾二位阿訇也曾来这里学习。算下来,王静斋师生应是第四批了。但是,正式成立中国学生部,并任命部长,这却是第一次。爱资哈尔大学的旧学部是无所谓什么班级、教室的,长老、教师在规定的时间里到经堂里来讲课,愿意来学习的人,不论年龄、资历,不管求学期限的久暂,只要按时来到,便可以听讲。本来,王静斋总是和他的学生一起来的,但现在却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不久前,当他们去土耳其时,马宏道决定留在那里钻研学问,王静斋则返回爱大继续学习。讲完课,学生们一个个走了出来。王静斋穿上他那双中国布鞋,正准备往外走去,却听得旁边有人对他说道:“又上图书馆去?你也太用功了!”说话的是他的好朋友、坦塔省省长的儿子。爱资哈尔大学在开罗、亚历山大和坦塔省等许多地方都设有附属学校,在这些学校里毕业的优秀生,可以直接升入爱大。坦塔省省长的儿子就是这样来爱大学习的。“我爸爸来开罗了,他请你晚上来我们家喝茶!”“谢谢,我晚上一定去看他。”王静斋答应着,又继续往图书馆走去。爱大的图书,原来大部分藏在各学生部及其它的几个地方,到了1897年,才开始建立图书馆。王静斋在那里求学的时候,图书馆已藏有近四万部书籍,其中约有一万五千部手抄的典籍、珍本,有些还是作者的真迹。图书馆建立后,各学生部依然设有藏书室,总共也有两万多部图书,其中珍本也不少。课余,王静斋除在学生部的藏书室里学习外,每天总还要带着纸笔到图书馆里来看几个钟头的书,做一些读书笔记,为自己脑海里的各种问题寻求答案。今天他翻阅的是一本关于朝觐礼仪的书,读着书中的论述,回想起几个月前和马宏道一起去麦加朝觐的情景,感到格外亲切,对各种礼仪的“候昆”(哲理),也了解得更加透彻了。那是1923年秋天的事情,师生二人到埃及已经整整有一个年头了。除学习外,他们念念不忘的是要实现去参加朝觐的夙愿。所以,这一年的朝觐季节一到,他们便用平时的积余买了船票,兴冲冲地上麦加去了。在麦加,他们遇到了从国内西北地区去朝覲的二十多位穆斯林。他乡遇同胞,倍感亲切,便在一起履行了朝觐的各项礼仪。那一年去麦加朝觐的不下十余万穆斯林,拥挤的人群围绕着天房转,并且争先恐后地要去吻那块玄石。有几个力气大一些的拼命地挤过去,扑向玄石。即使守护的侍兵抓他们的头发,敲他们的额头也不肯出来。王静斋师生挤不过去,只得用两手指向玄石,一面口中念着:“真主至大!”以代替吻石的仪式。绕天房巡游七周以后,他俩便去色法和麦尔瓦两山之间,效法先圣伊卜拉欣的妻子,来回奔跑七次。这两座山之间的距离,约有一华里样子。王静斋和马宏道奔跑着,汗流不止,精疲力竭,几乎不能支持。啊,清底的渗渗泉水,据说你是在圣母如此奔跑了七次以后才从地下涌流而出,使他们母子俩得救的。今天,是否也能让我们解一下渴,让甘露滋润一下我们的心灵?…知识,象甘露似的滋润着静斋的心灵。图书馆里,人已经寥寥无几,只有王静斋还在忘神地苦读。他掏出一块事先准备好的面饼,一边啃,一边继续阅读这本讲述朝觐礼仪的书。是的,去麦加前他也曾看过这本书,对朝觐的功课事先作了一些准备。但是,由于缺乏实际的经验,临场还是有些不知所措。朝觐回来,再看这本书,才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外面,天已经黑了,想起今晚还与人有约,这才恋恋不舍地合上书本,放回书架,走出了图书馆。坦塔省省长黑终米帕夏在开罗的住宅离爱大不远。由于和他的儿子是同学,王静斋来这里做过几次客,并在他家结识了埃及新闻界的著名人士白士优尼先生。不久前,他们师生去土耳其,还是黑终米帕夏和白士优尼先生资助的呢!这次来访,是王静斋从土耳其回来后的第一次,帕夏一定会问起马宏道的,该怎么回答他呢?“你的学生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埃及来?”不出所料,黑终米帕夏在欢迎了一番以后,便立即提出了这个问题。是的,马宏道留在了土耳其。本来,王静斋自己去的时候也是有留在土耳其进一步求学的打算的。因为,他觉得,在埃及这一年多来,虽然读了不少阿拉伯文的书,但波斯文的进展却不大,是否能在土耳其学到更多的东西,增长了一些阅历?他们是从亚历山大登轮去君士坦丁的,接着,又到了新都安卡拉,在那里逗留了一个时期。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土耳其的经济很不景气,宗教也受到了影响。经堂、文化机关等有的临时关闭了,有的干脆取消了。王静斋的希望落了空,便决定返回埃及继续学习。但马宏道却执意要留下。师生二人,出国学习一年多以后,终于分手了。这一切,怎么跟黑终米帕夏说呢?“宏道他决定留在土耳其继续学习一个时期再回国。我在这里也呆不久了。最近接到家信,双亲年迈,要我回去,伺奉他们老人家。”“是啊,孝敬父母,也是穆斯林的本份。要走的时候,跟我的孩子说一声,我有一些经书要送给你。”辞别了黑终米帕夏出来时,夜已经很深了。黑色的天幕上,星星显得十分明亮。高高的宣礼塔,象一根根纤指似的向天穹伸去,仿佛要把星星迎来人间。想起自出国以来,从埃及到土耳其又返回埃及,辗转已有二十个月了。虽说吃了不少苦,但也学到了许多东西,结识了许多朋友。埃及人民对中国人的情谊是十分深厚的,这恐怕比坦塔省省长所要赠他的书籍更宝贵吧!初春的月色,似乎并不带有多少寒意。王静斋踏着月光,大步走去,仿佛前面不是爱大的宿舍,而是天津老家。他的心,已经飞回了祖国……弘扬《推进经学》终于回来了,别离了两年的祖国。重又团聚了,父母、妻儿、亲人。刚满十二岁的儿子,两年没看见,好象突然长高了许多。妻子的眼角,却又平添了几丝皱纹。这两年,照顾老幼的重担,全落在她一个人身上。望着她,王静斋不禁感到有些内疚。“孩子,这么些年,总是在外面奔波,连你的儿子都快要不认识你了。现在,天方也去过了,学识也广博了……”父亲在王静斋的耳边嘀咕着。记得,当年他曾说过,只要王静斋能学通几本经文,收几个学生教教,他就心满意足了。而眼前的儿子,何止只学通了几本经文?仅他从埃及带回来的书籍,就有六百多册,堆了满满的一屋子。这些书,有的是埃及朋友送给他的,有的是他平时省吃俭用,从每月仅两个埃镑的助学金中攒下些钱来购置的。再说,王静斋回来后,各地发来的聘书也不少,都争着要他去当地的清真寺里任职。面对这些,做父亲的还有什么奢望呢?不,他只希望儿子能在自己身边多呆些日子。“爸爸,我眼下也不想出去了。前些日子,济南北寺发来了聘书,教胞也很多。可是,听说济南府的南北两寺是新旧两派,常闹纠纷。我想,还是不去的好,免得介入矛盾。再说,咱们这么大一个国家,到现在还没有一本完整的《古兰经》汉译本。穆斯林里面,会阿拉伯文的毕竟是少数。汉译《古兰经》,对研究伊斯兰教也有帮助。我这次带回来好几种注释本,有助于对经文的深入理解。所以,我想就呆在家里,花一些心血,把《古兰经》翻译出来……”就这样,王静斋于1924年暮春从开罗返回天津后,除了去访问马云亭、马君图两位先生,对他们这两年来的资助表示感谢外,便关起门来,开始了《古兰经》的翻译工作。虽说译经是他多年的宿愿,可当真动起手来,又谈何容易?早在十年以前,即1914年的时候,山东的穆斯林就曾约他去参加翻译《古兰经》的工作。并且已经在济南组织了几个人着手试译。当时,王静斋正在山东宋荘任阿訇。他觉得,自己的笔力还不足,对经文的理解也不透彻,不敢轻举妄动,便谢绝了。但为了练习,他开始翻译《回耶辨真》一书。那正是盛夏季节,蚊蝇搅扰,炎热难忍,他手不停笔,日夜苦干。五个月以后,这本书终于译成出版了。王静斋的语文基础比较差,他从小学的就只是阿拉伯文。以前,回族的教育中存在着一些偏见,一般经堂学校里,不设置汉文课程。王静斋的这点语文知识,完全是靠自学得来的。在1908到1914这五、六年里,他订阅了《民兴报》、《爱国报》、《大公报》,阅读了《政法浅说》、《饮冰室》、《中国魂》等书,又读了《四书》的白话注释、《三国演义》、《列国演义》、《聊斋》、《水浒》等小说。闲时,还为《民兴报》写一些文章。记得,一次他看到《爱国报》上登有《疑问求教》四则,问的都是有关伊斯兰教义的一些问题。提出问题的这篇文章是由报社经理丁宝臣署名的。文章最后写道:“经堂学生能全答者,赠上等锦幛;阿訇能答者,另有相当酬谢。”王静斋见报后,立即依次作答投报,不想竟被刊登。而且,丁宝臣还亲临他家,请他去北京任职。这一方面说明他的宗教学识有了长进,而且汉文程度也很不错了。那以后,他又编写并出版了《中亚字典》。并一度在《北京新报》任职,代替张子文编辑“回教史”、“雷门鼓”两栏。这些经历,都为他打下了良好的汉文基础。但是,十年后的今天,他在天津老家着手翻译《古兰经》时,虽说用的是白话文,但还是感到遣词造句十分吃力。《古兰经》毕竟不同于一般文章,一字一句译起来都是十分艰难的。而且,王静斋也不可能始终闭门译经,还得养家糊口啊!1925年3月,他终于接受了山东阳信县六营村之请,带着刚译成的一部分经文,离津上任去了。在那里,他白天主持寺内的工作,晚上伏案译经,苦干了四个多月,终于完成了初稿。带着这份译稿,王静斋返回天津,在回教联合会里找了几个朋友,又一起把文字润色了一遍。“静斋兄,盼望了多年的《古兰经》汉译本终于可以出版了。你这可是给中国的穆斯林作了一件大事啊!”一位朋友高兴地说。“不,我总觉得,译文还太粗糙,欠妥贴,还没有达到出版的水平,放一放再说吧!”王静斋慎重地说。“要不,先把后面几个短小的篇章刊印出来,作个选译本,如何?”另一个朋友道。“也好,权作投石问路之计吧!”王静斋勉强同意了。于是,1925年深秋,天津回教联合会出版了他的《古兰经选》。“为了把《古兰经》译好,恐怕需要再出国一次,增长些学识吧?”王静斋终日在思考译经的事。1925年底,他决定取道新疆,到小亚细亚去转一圈。也许,在那里还可以学到一些自己尚觉不足的学问。动身之前,他到北平去拜访赵文府先生,询问去新疆的路程。赵君听了,立即答道:“我看不必了。按你现在的学识,再下一番苦功,是一定能把《古兰经》译好的。与其一再远游,还不如安下心来译经。这样吧,我先拿出三百元钱来,作为你译经的费用,搞三个月再说。如果一切顺利,再找一些教胞,另凑资金。你看怎样?”“也好,我这一生,是立志要把《古兰经》译出来的。”“你就在北平搞吧。东四牌楼清真寺的南讲堂,十分清静,你就到那里去翻译经文,如何?”王静斋欣然应允。就这样,他在南讲堂里住了下来。撇开原搞,重新翻译,一字一句,都悉心地推敲。几个月后,侯松泉、刘景山、赵香玉、杨开甲等几位先生,又各资助了数百金,使王静斋的译经工作得以顺利进行。两年以后,即1927年底,全书脱稿。改完最后几个字,王静斋放下笔,靠在椅背上,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怎么?脱稿了?祝贺你!”这时,正好侯松泉走进讲堂,看到王静斋桌上放着的一大叠整齐的译稿,兴奋得叫了起来。“是啊,到底完成了。你拿去吧,这印刷的事,就托付给你了。”“包在我身上好了。不过,这么个大部头,没有三、五年的功夫,恐怕出不来呢!”王静斋笑了笑,没说什么,他也知道印一本书实在不容易。这个《古兰经》译本,后来的确是过了五年,即1932年才印出来的。“这下,你可该好好地休息一阵子……”侯松泉抱起译稿,关心地对王静斋说。休息?王静斋可没想过,还有很多事情要等他去做呢!刚放下笔,一个新的计划就已经在他心里产生了。是的,他还要编译一本工具书,一本中阿字典,供国内学习阿拉伯文的朋友们使用。他手头有一本《阿英双解字典》,他决定把英文译成汉文,这样,学习阿拉伯文的便可以直接查阅了。这是一件前人没有做过的十分艰巨的工作,而且,他的英文底子又很浅,只是在1912年的时候跟着一位基督教徒学过四十天。但是,只要是对学术研究有益的工作,王静斋都是要决心去完成的。1928至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