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纯文学上言之,既获便睡矛盾乎辩证乎也谈鲁迅的一个美学命题

由纯文学上言之,既获便睡矛盾乎辩证乎也谈鲁迅的一个美学命题

19世纪。同年，鲁迅放弃医学，第二年，他写了一篇具有很高学术价值的文学作品《摩罗斯理论》。这篇论文反映了鲁迅当时的美学思想,其中的许多论述,作为鲁迅美学思想的基本观点,在他后来的文学理论与实践中得到了不断的丰富与发展。关于文学艺术的社会作用问题,《摩罗诗力说》作了较为全面的探讨。其中有一段文字:“由纯文学上言之,则以一切美术之本质,皆在使观听之人,为之兴感怡悦。文章为美术之一,质当亦然,与个人暨邦国之存,无所系属,实利离尽,究理弗存。”刘再复在《鲁迅美学思想论稿》中认为,鲁迅这段文字表现出他“超功利的美学观点”,而从《摩罗诗力说》全文来看,鲁迅实际上又没有否定文学艺术对于“邦国之存”的关系,甚至还“夸大了文学艺术的社会作用”,因此,鲁迅在该文中提出的“文章不用之用”之说,是一个“矛盾的、特殊的命题”(见该书第256页一259页)。对这个问题该怎样理解?我们不妨先从鲁迅揭橥的“实利”二字探讨开去。在上面引用的那段文字前面,文章中已有好几处提到有关“实利”字样,不妨再摘录两段:“……人人之心,无不泐二大字曰实利,不获则劳,既获便睡,纵有激响,何能撄之?夫心不受撄,非槁死则缩朒耳,而况实利之念,复煔煔热于中,且其为利,又至陋劣不足道……”。“……此岂笃守功利,摈斥诗歌,或抱异域之朽兵败甲,冀自卫其衣食室家者,意料之所能至哉?然此亦仅譬诗力于米盐,聊以震崇实之士,使知黄金黑铁,断不足以兴国家……”(着重号为引者所加)细加领会就不难发现,鲁迅在这里提出的“实利”之义,实际上是指一些与文学本身难以“系属”的物资利益,诸如“衣食室家”、“米盐”之类,所以才有“不获则劳,既获则睡”的现象,才有“笃守功利,摈斥诗歌”的现象。“功利”与“诗歌”既然相斥,可见这一“功利”实属“诗歌”的身外之物了。所以,鲁迅更进一步说,文艺这个东西,“故其为效,益智不如史乘,诫人不如格言,致富不如工商,弋功名不如卒业之券。”显然,鲁迅对上述“实利”的排除,是对庸俗功利观的否定,一言以蔽之,即“实利离尽”。这并不意味着文学艺术无功利可言。就在“实利离尽”之下,鲁迅紧接着又说:“特世有文章,而人乃以几于具足。”文学毕竟能给人以满足,“故文章之于人生,其为用决不次于衣食、宫室,宗教,道德”。通过以上否定之否定的论证过程,鲁迅才辩证地提出了“文章不用之用”这一命题。这一命题是特殊的,辩证的,但决不是矛盾的。它之所以特殊,是为文学艺术本身的特殊性所规定的。文学不容易产生那种立竿见影的实利功效;它的作用是潜移默化的。鲁迅引用英国莎士比亚研究专家道覃(E.Doaden)的话对这一情况作了描述:“美术文章之桀出于世者,观诵而言,似无裨于人间者,往往有之,然吾人乐于观诵,如游巨浸,前临渺茫,浮游波际,游泳既已,神质悉移。而彼之大海,实仅波起涛飞,绝无情愫,未始以一教训一格言相授。顾游者之元气体力,则为之陡增也。”所以,鲁迅进一步对这“不用之用”作出解释:“涵养人之神思,即文章之职与用也。”这一见解,十分精辟地道出了文学的特殊性,抓住了文艺作用的特点,因为文艺的确只能影响人们的精神世界,而不可能有其他直接的功利作用。我们知道,文学艺术作为一种社会意识形态,一种精神武器,其作用在于对人的思想感情和精神面貌的潜移默化的过程,从而鼓舞人们去改造自己和自己周围的环境,影响社会生活的发展。所以,它首先必须作用于人的情感,“为之兴感怡悦”。文学艺术的审美教育作用,是一种与美感相结合的教育作用,它同时影响人的理智和感情,影响人的整个精神,对人的政治思想和道德情操的修养都有很重要的意义。鲁迅在这里直接把“涵养人之神思”作为文章之“职与用”,绝非是建立在一个“矛盾的命题”上所能做到的。鲁迅在这一点上所能达到的认识高度,远非与他差不多同一时代的梁启超、王国维等人所能企及。刘再复认为鲁迅这一“矛盾的”命题反映了鲁迅既“未摆脱王国维‘超功利’、‘无关心’的美学观念的影响,”“又受到了梁启超的‘政治小说’论的影响,过分夸大了文学艺术的功能”。这显然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诚然,梁启超和王国维对文艺作用的看法,对鲁迅早期都有过一些影响,但是,鲁迅是具有辩证思考的眼光的。他吸取了梁启超重视文艺社会作用的一面,而克服了他忽视文艺本身特点的弊病;吸取了王国维重视文艺性的一面,而在一定程度上纠正了他排斥文艺社会功利作用的错误。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列举了拜伦、雪莱等一系列外国作家的文学活动与文学功绩来具体说明“不用之用”这一美学命题。对这些外国作家的文学成就给予了充分的评价。比如说对但丁的评价,鲁迅引用了英国文艺批评家加勒尔(T·Carlyle)的一段话:“……意大利分崩矣,然实一统也,彼生但丁,彼有意语……迨兵刃炮火,无不腐蚀,而但丁之声依然。有但丁者统一……”对这样一位伟大诗人的文学贡献给予高度评价,似乎并不过分。恩格斯曾这样说过:“封建的中世纪的终结和现代资本主义纪元的开端,是以一位大人物为标志的。这位人物就是意大利人但丁,他是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的最初的一位诗人。现在也如1300年间那样,新的历史纪元正在到来。意大利是否给我们一个新的但丁来宣告这个无产阶级新纪元的诞生呢?”(《马恩选集》第1卷,第249页)这两段话的评价角度虽不相同,但都是对这位诗人文学事业的贡献的充分肯定。再比方说对雪莱的评价,鲁迅十分赞赏他文学作品中所表现的敢于抗争,富于理想的精神,认为他的《伊斯兰的起义》中的英雄罗昂,即诗人的化身(“盖罗昂者,实诗人之先觉,亦即修黎之化身也。”),并说:“况修黎者,神思之人,求索而无止期,猛进而不退转,浅人之所观察,殊莫可得其渊深。”诗人的理想主义与求索精神,远非那些只求实利的“浅人”所能忖度,也正是在这一点上,恩格斯称赞雪莱为“天才的预言家”(《马恩全集》第2卷,第528页)对这些例子的分析,鲁迅着眼于“涵养人之神思”上阐述,站在更高的功利观,即“不用之用”的观点上来评价的。对于鲁迅提出的“不用之用”这一辩证命题的理解,还可结合鲁迅本人的创作活动来考察。这一命题提出的一年前,鲁迅毅然作出弃医从文的选择。产生这一动机最直接的使因,是因为留学日本时在画片上看到了一个示众的场面,引起了他沉痛的思考,鲁迅痛心地看到国民灵魂深处的麻木不觉悟,决心要“改变他们的精神”。鲁迅当年去日本学医,有明显的“实利”考虑,因为他了解到“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所以他认为学医有利于“个人暨邦国之存”。但他很快认识到,如果国人精神上“愚弱”,“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呐喊·自序》)。这样,他事实上就从更高的功利观上决然选择了文学。否则,如果是抱文艺“超功利”的观点的话,他又何苦弃医从文呢?岂不有躲入“象牙之塔”之嫌吗?应该说,从这一动机上,可以看出鲁迅对“邦国之存”的拳拳之心吧!然而即使如此,他的“呐喊”也不是简单地作为时代的传声筒,而是从“不用之用”这一特殊性出发,从灵魂深处显示国民精神上之麻木,振聋发聩。“示众”这一题材,在他的作品中反复出现,《药》、《阿Q正传》中都有这方面的描写,《示众》通篇都是对这一场景的描绘。这一题材使鲁迅这么长期激动,多次表现,充分体现了鲁迅对改变国民精神有多么强烈的愿望,足以表现出鲁迅创作鲜明的功利观。然而这一主题又完全是通过“显示灵魂的深”来完成的。这正是他“不用之用”这一命题的有力实践和生动说明。“不用之用”这一辩证的思想,作为鲁迅美学思想一个基本点,以后不断有所阐发与丰富。在《热风·随感录四十三》中,他说文学艺术的社会作用,首要的在于使人们“发生感动,造成精神上的影响”。也正是因为这样,鲁迅对萧红的小说《生死场》给予很高的评价,认为它“力透纸背”地展现了北方人民的精神面貌,深深感动着读者,因此,即使是“深恶文艺和功利有关的人,如果看起来,他不幸得很,他也难免不能毫无所得”。(《且介亭杂文二集·萧红作<生死场>序》)既有所得,文学的功用就有所表现;只有这种“功利”,才和文艺是密不可分的。“不用之用”这一命题之所以是辩证的,因为它既否定了唯美主义的“超功利论”,又否定了那种把文艺的作用夸大到不恰当的地位的庸俗社会学的观点。在以后的论述中,鲁迅继续纠正这两种思潮的片面性,发展着他这一辩证的命题。他一方面说“一首诗吓不走孙传芳,一炮就把孙传芳轰走了”(《而已集·革命时代的文学》),一方面又说“我也并没有要将小说抬进‘文苑’里的意思,不过想利用他的力量来改良社会”(《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一方面,他说“我是不相信文艺的旋乾转坤的力量的,但倘有人要在别方面应用它,我认为也可以,譬如‘宣传’就是”(《三闲集·文艺与革命》),一方面他又说“木刻是一种作某用的工具,是不错的,但万不要忘记它是艺术”(《致李桦》1935、6、16),他不满意宋文学中“文以载道”的程朱理学气,说“若把小说变成修身教科书,还说什么文艺”(《中国小说历史的变迁》)。如此等等,都是对“文章不用之用”这一辩证命题的阐发。鲁迅弃医从文第二年写下的《摩罗诗力说》,可以看成是鲁迅从事文学活动一篇带纲领性的宣言,“不用之用”这一命题集中体现了鲁迅的文艺功利观,从美学理论高度奠定了鲁迅作品的深刻性、时代性、战斗性,一直指导着鲁迅为显示人的灵魂的深的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