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丘丘学强李国传陈寅恪的古典今事诗学

论丘丘学强李国传陈寅恪的古典今事诗学

陈毅先生是中国近100年来学术思想研究中最具创新性的科学家之一。他的“古典时事”和诗歌史的诗歌方法也是中国古典诗歌解释和研究的特殊作用之一。这一方法也贯穿其学术过程和知识世界。“古典今事”或诗史互证的方法,从其内容与意蕴来说,实是一种开放且深层的文化阐释。一、以诗史互证的方法,继承和发展了规范陈寅恪最早提出这一方法的明确文字,是他1939年的《读哀江南赋》一文,这是从创作角度进行的解说:古今读《哀江南赋》者众矣,莫不为其所感,而所感之情,则有浅深之意焉。其所感较深者,其所通解亦必较多。兰成作赋,用古典以述今事。古事今情,虽不同物,若于异中求同,同中求异,融会异同,混合古今,别造一同异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觉,斯实文章之绝诣,而作者之能事也。1陈寅恪给这种文学创造方法以相当高的评价。后来,他又在《元白诗笺证稿》中,对诗中古典今事从诠说诗的角度做了更加明晰的解说:凡诠释诗句,要在确能举出作者所依据以构思之古书,并须说明其所以依据此书,而不依据他书之故。若仅泛泛标举,则纵能指出最初之出处,或同时之史事,其实无当于第一义谛也。2这种方法,在《元白诗笺证稿》《论再生缘》《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书杜少陵哀王孙诗后》《庾信哀江南赋与杜甫咏怀古迹诗》等著作或论文中运用发挥得淋漓尽致,尤其是在《柳如是别传》中更有炉火纯青的表现,把这一方法推向了集大成的境界,使之成为融思想史、艺术史、文化史与诗为一炉的现代学术名著。然而,有开必先。陈寅恪的这一诗史互证方法,在学术承继上,也是渊源有自。从最直接的学术渊源上来说,陈寅恪得力于两部诗学著作。其一是杨钟羲的《雪桥诗话》。吴宓《空轩诗话》第一则说:《雪桥诗话》正集十二卷,续集八卷。辽阳杨钟羲撰集。刘氏求恕斋刻本。陈寅恪尝劝余读此书。谓作者熟悉清朝掌故。……正集卷十二末,条述本书撰述大旨,谓“大抵论诗者十之二三,因人及诗、因诗及事,居十之七八。不卷括一代诗之全,而朝章国故、前言往行、学问之渊源、文章之流别,亦略可考见”云云。3这部诗话的创作体例与诗学旨趣,必定对陈寅恪有影响。陈氏尊人陈散原先生有《雪桥诗话续编序》一文,其中说:留垞所为诗话掇拾所及,比类事迹,甄综本末,一关于政教、学术、风俗及其人行谊遭遇,网罗放失,彰阐幽隐,俨然垂一代之典,备异日史官之采择。4陈氏兄弟在编辑其尊人文集时,陈先生必定阅目此文,对杨氏诗话中的对诗史方面的注意必有心所同然。这一点在其文章与著作中斑斑可考。其二,是钱谦益的《钱注杜诗》一书。陈寅恪少时读钱氏之书,即深服其学问博洽,后来在《柳如是别传》中特为标出:细绎牧斋所作之长笺,皆借唐史事,暗指明代时事,并极其用心抒写己身在明末政治蜕变中所处之环境。实为古典今典同用之妙文。5钱谦益晚年用20年心血孜孜不倦于杜诗的笺释,以诗史互证的方法将杜诗与安史之乱时期的唐代史实互相发明,“取雅去俗,推腐至新”,使“一代诗人之精魂留在纸上”。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中说:“可知牧斋之注杜,尤注意诗史一点,在此之前能以杜诗与唐史互相参证,如牧斋所为之详尽者,尚未之见也。”6而他笺释钱柳因缘诗之意,是和钱氏相比“欲自验所学之深浅”,很明显,陈寅恪对钱氏注杜的方法有着直接的继承性,且暗含着有超越钱氏的意思在内。陈寅恪运用这一方法,在其学术研究中是自觉的,并进而充分融汇诸学科于一炉,突破文史界限,为20世纪学术研究方法树立了一个典范。二、从内容的角度解释,并对前代史事进行回顾杨钟羲《雪桥诗话》,大体上是史料之汇聚,钱注杜诗则不仅注意史实而且多有发覆且暗寓己身经历的主观感受在内,而陈寅恪则是把此二者统一起来,成一完整而系统的架构。陈寅恪对诗的笺注是从唐诗开始的。他首先注意到唐诗中“比兴”的大量运用,尤其是中唐时期,元、白等人新乐府运动中的诗歌对传统诗歌的“比兴”“美刺”手法的大量运用,在诗中呈现出很强的时代特性。他对唐诗中所提供的大量时事、人物、地理等内容加以关注,认为唐诗所反映的生活层面及思想内容是十分丰富的,因而,唐诗与唐史是可以互相引证、发明的。1935年,他写成《李德裕贬死年月及归葬传说辨证》一文,以李义山《无题》诗中“万里风波一叶舟”一句,在看似写景抒情中暗含着李德裕的归葬日期,陈先生考订为唐宣宗大中六年(852)夏季。30年代末完成《韦庄秦妇吟校笺》一文,对韦庄《秦妇吟》一诗的校笺,证明唐崔致远《桂苑笔耕集》中记载的可靠性,并说明了唐末黄巢起义时,东南军阀混战阻断水陆交通给人民生活带来苦难的史实,也说明了韦庄晚年讳言此诗的隐衷。1950年,以元、白诗为主与中唐史事互证,集成《元白诗笺证稿》一书。通过元、白二人诗中所反映的唐代史事,说明了当时社会上的重大事件与社会风俗。其中《元白诗中俸料钱问题》《元稹遣悲怀之原题及其次序》二文,用元白诗的内容说明唐中后期官吏的薪俸问题,而《读莺莺传》一文则揭示了当时社会中普遍存在的士风与道德问题。在对杜诗的研究中,陈寅恪著有三篇文章:《以杜诗证唐史所谓杂种胡之义》《书杜少陵哀王孙诗后》及《庾信江南赋与杜甫咏怀古迹诗》。这三篇文章,深入挖掘了杜诗与唐代社会之间生命般的关系,凸显了杜诗的文化品格。将杜诗中“杂种”“朔方健儿”及“无赖”等当时习用的词句与唐代史实相证发,所关注的是“李唐一代史事关键之所在”,亦即种族与文化的大义所在,所指向的是关乎知识群体、世道人心、政治军事、民族兴衰等重大问题,同时,对疏解杜诗、扫清旧注含混也作出了贡献。陈寅恪晚年穷十年工夫完成的《柳如是别传》,更是对古典今事方法的继续与扩展。在史料的运用方面,除以钱柳及他人的诗文为主外,并扩之于当时的诗文笔记及历史著作,更扩展到地方志的相关材料,因而有兼容并蓄、取之在我的宽阔视野,但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在取材上并不是多多益善,而是谨慎严密,宁缺毋滥,因而他的书中时见“待考”字样。更值得注意的是陈寅恪的笺释诗史,没有完全局滞考据学的客观求实,而是在此基础上提升一层,从作者的个性与生平方面来解释作品,并加以己见,这又是在客观求实中见出解释者的主观评断。如钱氏《西湖杂感》第十六首:建业余杭古帝丘,六朝南渡尽风流。白公妓可如安石,苏小坟应并莫愁。戎马南来皆故国,江山北望总神州。行都宫阙荒烟里,禾黍丛残似石头。诗后钱氏自注:“有人问建业云:吴宫晋殿,亦是宋行都矣。感此而赋。”对此陈寅恪的解释是:此首自伤其弘光元年五月迎降清兵之事。夫南宋都临安犹可保有半壁江山,岂意明福王竟不能作宋高宗耶?“吴宫晋殿”,乃指明南都宫阙而言,不过诡称前代之名为隐语耳。7这是从诗中典故与情意的双重方面,从心理分析的角度推测出钱氏对明朝的惋惜之情,揭示了他晚年复明思想及复杂的感情与心态,从而作出判断:“钱谦益降清,乃其一生污点,但亦由其素性怯懦,迫于事势所使然。”这一评判,是对钱氏一生的公正的总结。又如柳如是《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中有“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一句,经陈寅恪考证,此句首先关涉陈子龙《补成梦中新柳诗》,认为此诗是陈子龙为柳如是深情相思之作,又关涉陈子龙《满庭芳》词“无过是、怨花杨柳,一样怕黄昏”,透示出与柳如是分手后的伤心之情。同时,此句与钱谦益的和诗《河东君春日诗有梦里愁端之句,怜其作憔悴之语,聊广其意》一诗有关,中有“早梅丰面留残腊,新柳全身耐晓寒。从此风光长九十,莫将花月等闲看”。陈先生指出柳如是诗中“柳花”一词成为前后诗句关锁的今典,“不仅写景写物,亦兼言情言事”,是过去与现在的交汇点,进而抉发当事人当时的情感波动。2由此可知,陈寅恪在笺释钱柳因缘诗时,是把他们置之于其生成的年代,结合诗人当时的时代、事情与人之经历的诸多因素,并结合有限的心理分析来探究其中所应有的本然意蕴。而且,从历史上说,明清之际,是黄宗羲所说的“天崩地解”的时期,钱柳生值此时,尤其一代文宗钱谦益,在此时期的历史作为,用诗表现出来,由于忌讳不可能直言其事其情,而是深文隐旨,在典语、佛语等文字的深处潜隐了对江山易代、人生遭际的独特感受,这在其他入清后的诗人如吴梅村等莫不如是。钱谦益花大力气注杜,正有其隐衷,经陈寅恪慧眼抉出,使三百年前国士名姝的心事大白于天下。这正是足可宝贵的发覆祛疑的学术品格。三、陈子龙柳如诗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的《缘起》中说:自来诂释诗章,可别为二。为考证本事,一为解释辞句。质言之,前者乃考今典,即当时之事实。后者乃释古典,即旧籍之出处。解释古典故实,自当引用最初出处,然最初出处,实不足以尽之,更须引其他非最初而有关者,以补足之,始能通解作者遣辞用意之妙。8这两节文字表明,诗中的典故,除最初旧籍出处之外,且有与今事相关的典故。由此可知,典故的运用是由远及近的层次连锁,亦即诗中典故有显性的古典、隐性的近典与隐藏的今典三个层次的构成。陈寅恪对这三个层次典故的解释,具体而微地体现在他的晚年巨著《柳如是别传》中,在他推称为明清之际最佳诗词的两首作品中,此一诠释堪称典范。这两首柳如是的作品一是《金明池·咏寒柳》,一是《西湖八绝句》第一首。对《金明池·咏寒柳》一词,陈寅恪有详细的考释,而今人孙康宜在《陈子龙柳如是诗词情缘》一书的第四章《芳菲悱恻总是词》中,在陈寅恪考释的基础上作出了更加详细的诠释。9不过,孙先生只关涉柳诗词,似有不足。今稍广其意,以《西湖八绝句》第一首作为个案略加分析。柳如是《西湖八绝句》第一首:垂杨小苑绣帘东,莺阁残枝蝶乘风。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这首诗用到的显性的古典如下:班固《答宾戏》:草木之植山林,鸟鱼之毓川泽,得气者蕃滋,失时者零落。苏小小《同心歌》: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崔护《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冯延巳《蝶恋花》: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隐性的近典是对陈子龙诗歌词语的借用:陈子龙《寒食》七绝:(其一)今年春早试罗衣,二月未尽桃花飞。应有江南寒食路,美人芳草一行归。(其二)垂杨小苑倚花开,铃阁沉沉人未来。陈子龙《春日早起》:独起凭栏对晓风,满溪春水小桥东。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10暗藏的今典是柳如是的名字,据陈寅恪的考证,柳如是曾用“美人”为名。综合而言,这首诗的多层次用典,传述了一个明清之际英雄与美人之间刻骨铭心的情爱故事。表现为词语的典故,本身就是一个历史事实。这些史实在诗人的灵心妙用之下,抟合成传情达意的优美诗词。从诗歌创作而言,这种典语故实多层次的连锁运用,通过词语符号之间的构成,在其指涉性与表现性的交互运用中,创造了一个既是抒情主体的内在自足,又是外在世界生命间的感通融合的心灵境界。从诠释方面说,对典故之间内在关联的考释,则使这一心灵境界显豁朗现。其中的关键,就是对诗歌词语的深度理会与解释,亦即陈寅恪所说“探河穷源,剥蕉至心,层次不紊,脉络贯注”的深度解释。对典故词语的深度阐释,不但考索词义与文本的交错关系,更关注词语与作者及其所处的社会与人事遭际等内容的相互证发,而且,也改变了历来对语言功能的一般认识。依海德格尔之见,“流行的观点把语言当作一种传达。语言用于会谈和约会,一般讲来就是用于互相理解。但语言不只是、而且并非首先是对要传达的东西的声音表达和文字表达。语言并非只是把或明或暗如此这般的意思转运到词语和句子中去,不如说唯语言才使存在者作为存在者进入敞开领域之中。”11这样,语言就从承载意义的符号而成为意义本身,“以文字为诗”的文学就体现在语言之中,而典故的连锁运用,只不过是其中一种意蕴极其丰富的表现形式。四、学术理解的基础1933年,陈寅恪发表《读连昌宫词质疑》一文,文章云:元微之《连昌宫词》与白香山《长恨歌》为同咏一事之诗,又同为一代之绝作。天下后世读此两诗之人各具欣赏之兴趣及批评之意见,其是非同异于此姑置不论。所欲论者,仅作诗之时、地、及其与当日政治关系数端而已。《长恨歌》有陈鸿所撰之传,作诗之时与地可借以考定,其诗与当日政治,无何关系,意旨易明,不待笺注。至《连昌宫词》则其著作之年月尚为一重未了之公案,非俟考究以后,其他更无从悬决。兹略仿金仁山、阎百诗诂经之方法,以校释唐人之诗,即据地理以推年月,依年月以论人事,大旨在阐发此诗与当日政治关系,并略及文字疏谬之处,以求教于治“元和体”诗者。12古典今事的诗学方法,在具体的诠释中,就成为“诗史互证”研究范式,依陈寅恪所说,这种方法就是“据地理以推年月,依年月以论人事,大旨在阐发此诗与当日政治关系,并略及文字疏谬之处”,时、地、人三因素的可具体确证,不但能解释历史真相,得一确解,体现为一种学术求真理性,更是一种多层次的文化阐释。诗史互证或古典今事的方法,打破了单一的学术伦理职限,使之呈一开放、开敞的学术领域,在此一领域中,博学与通识成为必须具备的学修,这当然关涉到每个人的问题意识与学思及人生经历的不同。但是在学术研究中,有一共同原则却是应当遵循的,即陈寅恪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中提出的凡著中国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立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这是因为“盖古人著书立说,皆有所为而发。故其所处之环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则其学说不易评论,而古代哲学家去今数千年,其时代背景,极难推知。吾人今日依据之材料,仅为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欲借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必须具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以真了解。”而“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所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立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但“此种同情之态度,最易流于穿凿附会之恶习。因今日所得见之古代材料,或散佚而仅存,或晦涩而难解,非经过解释及排比之程序,绝无哲学史之可言。然若加以连贯综合之搜集及统系条理之整理,则著者有意无意之间,往往依其自身所遭际之时代,所居处之环境,所熏染之学说,以推测古人之意志”。13陈寅恪的这些话虽针对治中国哲学史而发,但也不妨推至治一切文史之学。综合这些文字,他所提出的问题是固有材料的拣择与运用、作者立意的诠释与阐发、阐释者的引申与发挥以及阐释者时代感受的参与等,这四者紧密相关,而古典今事的方法及其运用,就是这四点在陈寅恪学术中的综合呈现。具体而言,有以下四层意思。(一)学术思想的研究是纵贯横通的。因为人类历史世界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全,虽然其中有古今同异、部分全局、个体整体等等方面的万殊差异,但万殊之中却有共相,认识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