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疗史视角看民国“废中医”论战中的科学话语政治

从医疗史视角看民国“废中医”论战中的科学话语政治摘要与关键词摘要：民国时期（一九一二至一九四九）的“废中医”论战，是中国医疗史上一次影响深远的事件。本文从医疗史的视角出发，运用话语政治理论，旨在剖析这场论战并非纯粹的医学学术之争，而是一场围绕“科学”话语权的激烈政治博弈。在“救亡图存”与构建现代民族国家的时代背景下，“科学”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合法性。以余云岫为代表的废止派，通过将“科学”定义为以解剖学、生理学和细菌学为基础的实验医学，成功地将中医排斥在“科学”的殿堂之外，并将其与“迷信”、“落后”等负面符码相捆绑，试图争夺国家医疗体系的主导权。而中医界则采取了多元的抵抗策略：一部分人尝试用现代科学理论“改造”或“证明”中医，即“中医科学化”；另一部分人则诉诸民族主义与文化传承，将“存医”与“保种保国”相联系，成功地将一场话语权之争转化为一场社会政治运动。最终，论战的结果并非任何一方在学理上的胜利，而是政治力量博弈下的妥协，催生了中西医并存的二元医疗格局。本文认为，这场论战的核心是“科学”定义权的争夺，它深刻地揭示了在近代中国，科学话语如何被用作一种政治工具，参与到权力重构、身份认同与国家现代性建构的复杂历史进程之中。关键词：废中医；科学话语；话语政治；民国医疗史；中西医论争引言民国时期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剧烈动荡与深刻转型的时代。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寻求国家富强与民族复兴成为压倒一切的时代主题。伴随着西学东渐的浪潮，“德先生”与“赛先生”（民主与科学）被思想启蒙的先驱们奉为救亡图存的两剂良方。其中，“科学”以其客观、实证、普适的姿态，迅速被建构为衡量一切事物价值的最高标准，成为“现代性”的代名词。任何领域，倘若要获得合法性与生存权，似乎都必须经过“科学”的洗礼与认证。正是在这一宏大的历史语境下，一场关乎中国传统医学命运的激烈论战——“废中医”论战——被推上了历史的前台。这场论战在晚清已见端倪，但在民国时期愈演愈烈，并于一九二九年南京国民政府卫生部召开的第一届中央卫生委员会上达到了顶峰。留学日本、深受西医影响的余云岫（又名余岩）在会上提出了《废止旧医以扫除医事卫生之障碍案》，主张通过行政手段，在规定年限内全面取缔中医。这一提案犹如一颗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全国中医界的强烈反抗和社会各界的广泛争议，最终演变为一场席卷全国的社会政治运动。长期以来，对这场论战的审视，多停留在中西医学理优劣的比较，或是将其简单归结为“传统”与“现代”的二元对立。然而，这种视角往往忽略了论战背后更为深刻的权力运作逻辑。这场争论的实质，并不仅仅是两种医学体系的学术对话，更是一场围绕“何为科学”、“谁有权定义科学”以及“谁有权执掌国家卫生大权”的话语政治斗争。当“科学”本身成为一种稀缺的、具有无上权威的文化资本时，对“科学”话语的阐释权，就直接转化为现实世界中的制度权力与社会资源。因此，本文的核心研究问题是：在民国“废中医”论战中，“科学”这一话语是如何被不同行动者（以余云岫为代表的西医群体、以陈存仁等为代表的中医群体以及国民政府）进行策略性地建构、阐释和运用的？这场围绕“科学”定义权的斗争，如何反映了近代中国在构建现代国家、重塑民族文化认同过程中的深刻矛盾与政治角力？本研究旨在跳出对中医本身是否“科学”的价值判断，转而将“科学话语”本身作为分析对象，从医疗史与话语政治的交叉视角，揭示这场论战作为一场权力斗争的本质，并探讨其对中国现代医疗卫生体系格局的深远影响。本文的结构安排如下：首先是文献综述，系统梳理学界对该论战的研究现状与不足。其次阐明本研究采用的历史话语分析方法。接着是本文的核心，即研究结果与讨论部分，将分别剖析“废止派”如何构建科学话语霸权，中医界如何展开话语抵抗，以及国家权力在其中的角色与最终的政治妥协。最后是结论与展望，总结研究发现并提出未来研究方向。文献综述关于民国“废中医”论战的研究，在历史学、社会学和医学史领域已积累了相当丰富的成果。这些研究为我们理解这一复杂历史事件提供了坚实的基础，但其研究视角与分析深度仍有可拓展的空间。既有研究大体可以分为以下几种路径。第一种是基于“现代化范式”的史实考证与叙述。这类研究详细梳理了论战的来龙去脉，从晚清俞樾、汪大燮等人对中医的批判，到民国时期余云岫废止案的提出，再到全国中医界的请愿抗争与国医馆的成立，对关键人物、关键事件和政策演变进行了细致的考证。这些研究大多将中西医之争置于中国追求“科学”与“现代化”的宏大历史背景下，肯定了西医作为“科学医学”的进步性，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同情中医在时代冲击下的困境。然而，这类研究往往将“科学”视为一个不证自明、客观中立的实体，未能对“科学”话语本身进行批判性的审视，容易陷入“科学战胜迷信”或“传统抵抗现代”的线性历史观。第二种是运用“社会冲突理论”的社会学分析。这类研究将论战解读为一场新兴的“西医专业团体”与传统的“中医从业者群体”之间争夺医疗市场、社会地位和行业垄断权的职业斗争。学者们指出，西医群体试图通过获取国家权力的支持，建立以西医为标准的执业资格、教育体系和医疗制度，从而将中医排挤出合法的医疗市场，完成自身的专业化与霸权化。这一视角深刻地揭示了论战背后的利益驱动与权力动机，将纯粹的学术之争还原为社会资源的争夺，具有重要的解释力。但是，它有时会过度强调经济与社会结构因素，而对论战双方在“思想”与“话语”层面的具体策略与复杂博弈分析不足。第三种是侧重于思想文化史的分析。这类研究将“废中医”论战视为五四新文化运动“打倒孔家店”思潮在医学领域的延续。学者们探讨了论战所反映的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在面对中西文化冲突时的深刻焦虑与身份认同危机。废止派将中医视为“国粹”中的糟粕，是阻碍民族进步的文化障碍；而存医派则将中医提升到“国粹”乃至“国魂”的高度，认为保存中医是维系民族文化命脉的关键。这种视角揭示了医学之争背后深层的文化政治意涵，即关于“何为中国”、“中国将走向何方”的路线之争。综上所述，现有文献从不同侧面为我们描绘了“废中医”论战的复杂图景。然而，其共同的局限在于，大多仍将“科学”作为一个相对固定的参照系，而未能将“科学话语”本身置于分析的中心，考察其在特定历史情境中是如何被建构、被争夺并产生权力效应的。福柯的知识考古学与话语理论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武器。他指出，话语并非对现实的简单反映，而是一种主动建构现实的权力实践。知识与权力相互纠缠，特定的话语体系（如医学话语）通过其分类、命名和规训机制，生产出“真理”，并以此来行使权力。因此，本文的创新之处与研究切入点在于，运用话语政治的分析视角，将“废中医”论战视为一场围绕“科学”这一核心符码的“话语政治”事件。本研究不再追问“中医到底科不科学”，而是聚焦于以下问题：论战双方是如何定义“科学”的？他们各自构建了怎样的“科学”话语体系？他们运用了哪些修辞策略来使自己的话语获得正当性，同时将对方的话语“非法化”？“科学”话语在这一过程中，如何与民族主义、国家权力等其他话语相互交织，共同塑造了论战的走向与结局？通过这一视角，本文试图超越既有的研究范式，更深刻地揭示近代中国科学传播与社会转型过程中，知识、权力和文化认同之间复杂的共构关系。研究方法本研究旨在深入剖析民国“废中医”论战中的科学话语政治，鉴于研究的核心是探讨特定历史时期内的话语建构、权力关系与社会互动，本研究主要采用质性研究的方法论，以历史话语分析为核心研究路径。这一方法论框架融合了历史学的考证精神与后结构主义的话语理论，强调将文本置于其产生的具体历史语境中进行深度解读，以揭示话语背后的权力运作机制。本研究的整体研究设计是基于历史个案的深度分析。我们并非试图构建一个普适性的理论模型，而是通过对“废中医”论战这一典型历史个案的精细解剖，来具体呈现科学话语在近代中国是如何被政治化的。研究的理论资源主要借鉴米歇尔·福柯关于“话语”、“权力/知识”的理论，以及知识社会学中关于“科学的社会建构”的相关思想。我们认为，“科学”并非一个超然于社会之外的客观实体，其定义、边界和权威在很大程度上是社会性协商和斗争的产物。本研究的数据来源以第一手历史文献为主，辅以相关的二手研究成果。数据收集工作主要通过查阅历史档案、图书馆藏和电子数据库完成。核心的文献资料主要包括三个类别：其一，论战核心人物的著述与言论，特别是余云岫的《灵素商兑》《废止旧医案》等系统性批判中医的文本，以及中医界代表人物（如陈存仁、张赞臣、施今墨等）发表的文章、宣言和回忆录。其二，当时的专业期刊与大众媒体，如《中华医学杂志》《医界春秋》《申报》等，这些出版物是论战双方构建话语、争取公众支持的主阵地，记录了论战的动态过程和各方观点。其三，相关的政府文件与会议记录，如南京国民政府卫生部的相关提案、法令草案以及中央国医馆的档案资料，这些文件反映了国家权力在论战中的立场与决策过程。数据分析的技术与方法主要依托于批判性话语分析的原则。分析过程并非简单地对文献内容进行归纳总结，而是包含以下几个操作层面：首先，进行关键词与核心概念分析。系统梳理论战双方文本中高频出现的关键词，如“科学”、“实验”、“解剖”、“细菌”、“迷信”、“阴阳五行”、“经验”、“国粹”等，并分析双方是如何对这些核心概念进行定义、阐释和情感赋值的。其次，进行修辞策略与论证逻辑分析。剖析双方是如何构建其论证链条的，例如，废止派如何运用“科学/迷信”、“文明/野蛮”的二元对立框架，而中医界又是如何运用“文化侵略”、“民族自决”等民族主义修辞来加以反击。再次，进行话语联盟与权力关系分析。考察不同社会力量（如西医专业团体、中医协会、知识界、政界人物、商界）是如何通过话语实践结成暂时的联盟，以及这些话语背后所关联的制度权力与社会资源。通过以上层层递进的分析，本研究力图重构民国“废中医”论战的话语场域，并揭示其内在的权力运作逻辑。研究结果与讨论通过对民国时期相关历史文献的话语分析，我们发现，“废中医”论战远非一场纯粹的学理辨析，而是一场精心策划与激烈抵抗的话语政治斗争。斗争的核心，是如何定义“科学”，并借此定义来划分知识的合法与非法，进而决定医疗资源的分配与文化权力的归属。一、废止派的话语策略：构建排他性的科学霸权以余云岫为首的废止派，其核心话语策略在于构建一个排他性的、唯一的“科学”标准，并将这一标准与国家强盛、民族存亡的宏大叙事进行深度捆绑。首先，废止派致力于将“科学”进行狭义化和标准化定义。在余云岫的论述中，“科学”等同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西方生物医学。其判断标准明确指向了解剖学、生理学、病理学和细菌学等具体学科。他在其力作《灵素商兑》中，逐条批驳中医的藏象、经络、阴阳五行等核心理论，其立论的基石只有一个：这些理论无法在解剖台上被证实，也无法在显微镜下被观察到。通过这种方式，他成功地建立了一个话语壁垒：任何知识，如果不能被这套源自西方的实证方法所检验，就自动被归为“非科学”，甚至是“伪科学”。这种定义策略的巧妙之处在于，它绕过了关于“疗效”的复杂争论，而直接从知识的“合法性来源”上对中医进行了釜底抽薪式的否定。其次，废止派娴熟地运用了二元对立的修辞手法，将中西医之争塑造为一场“科学”与“迷信”的文明之战。他们将中医的话语体系，如“气”、“魂魄”、“风水”，与巫术、占卜等归为一类，贴上“愚昧落后”的标签。余云岫的提案名便极具煽动性——《废止旧医以扫除医事卫生之障碍案》，“扫除”、“障碍”等词汇，将中医描绘成阻碍国家卫生事业发展的“垃圾”。这种话语策略，成功地将一场关于医学模式的争论，转化为一场关于现代与前现代、文明与野蛮的道德审判。在此框架下，支持中医就意味着与“进步”和“现代”为敌，这在当时“求新求变”的社会氛围中，无疑占据了道德与舆论的制高点。最后，也是最具杀伤力的一点，废止派将废除中医与构建现代民族国家的政治议程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们认为，一个现代化的强国，必须拥有一个统一的、科学的、高效的公共卫生体系。而中医的存在，以其理论的“不统一”、从业者的“良莠不齐”以及疗效的“不确定性”，被视为这个现代卫生体系的巨大威胁。他们援引数据（尽管往往是片面的），论证中医导致了高死亡率，是“亡国灭种”的祸根。反之，推行纯粹的西医，则是保障国民健康、增强国家实力、与世界文明接轨的必由之路。通过这套论述，废止派成功地将他们的职业利益，包装成了国家利益与民族前途的同义词，使其废止中医的主张，获得了一种不容置疑的政治正确性。二、中医界的多元抵抗：从“科学化”到“民族化”的话语反击面对废止派咄咄逼人的科学话语攻势，中医界并非铁板一块，而是采取了多种复杂且充满内在张力的抵抗策略。他们的反击，清晰地反映了在一个转型时代中，传统知识体系为了求得生存所做的艰难调适与抗争。一种核心的策略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即努力证明中医的“科学性”，主动向主流的科学话语靠拢。这一派的代表人物，如恽铁樵，试图用现代科学的词汇和理论来重新解释中医的古典理论。他们或将“气”比附为物理学上的能量，或将“五行”学说解释为一种古代的系统论思想。同时，“中医科学化”的口号被广泛提出，主张对中药进行化学成分分析，对诊疗方法进行统计学验证，以期获得科学的“认证”。这种策略，本质上是承认了废止派所设定的“科学”标准，并试图在此框架内为中医争得一席之地。它反映了科学话语的强大渗透力，即便是中医的捍卫者，也不得不使用“敌人”的语言来为自己辩护。当“科学化”的道路举步维艰时，另一种抵抗策略应运而生，即主张中医是另一种不同于西医的“科学”或“哲理”。他们强调中医的“经验”属性，认为中医是“数千年经验之结晶”，其疗效已为历史所证明。他们批判西医的“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是“只见病，不见人”，而中医的整体观和辨证论治则更具优越性。这种论述试图挑战单一的科学标准，为中医的独特知识体系（如经络、气血）争取合法的存在空间。这是一种要求知识体系多元化的声音，尽管在当时科学主义盛行的氛围下显得较为微弱。然而，在论战中最终被证明为最有效、最具动员力的，是第三种策略：将中西医之争从“科学”的场域，转移到“文化”与“民族”的场域。面对废止案，全国中医团体迅速联合起来，他们的请愿口号极具感染力：“提倡中医，以防文化侵略”、“发扬国医，以救垂绝之医”。他们成功地将“废中医”塑造为“灭国粹”的文化暴力行为，是西方文化侵略的一部分。陈存仁等人在回忆中多次提到，他们将“存医”与“保种保国”的口号联系在一起，激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同情和支持。通过将医学问题“民族化”，中医界成功地将废止派置于“数典忘祖”、“背叛民族”的道德困境中，并获得了民族主义这一近代中国最强大的社会思潮的加持。这场成功的舆论动员，使得一场原本局限于精英知识分子和政府官员的争论，迅速演变为一场大规模的社会运动。三、国家权力的介入与政治妥协的结局在这场激烈的话语交锋中，南京国民政府的角色是复杂而矛盾的。从意识形态上看，国民政府致力于推行国家现代化，其卫生部门的领导者多为留学背景的西医精英，他们天然地倾向于废止派的“科学”主张。废止中医案能够在中央卫生委员会上被提出并通过，本身就反映了国家权力内部对中医的排斥态度。然而，国家权力并非铁板一块，也并非能完全按照其理想蓝图行事。中医界通过成功的社会动员，将巨大的政治压力施加给了国民政府。遍布全国的中医团体、商会、社会名流乃至部分国民党元老（如孙科、于右任等）都出面为中医说话。政府面临的现实是，中医不仅是一个医学问题，更是一个涉及数千万从业者生计、牵动亿万民众就医习惯和民族情感的社会政治问题。在政权尚不稳固的情况下，强行废止中医可能引发巨大的社会动荡。因此，论战的最终结局是一个典型的政治妥协。国民政府最终撤销了废止中医的议案，并于一九三一年颁布了《中医条例》，承认了中医的合法地位。随后，中央国医馆的成立，更是标志着中医在制度上获得了与西医平行的、尽管是次要的位置。这一结果，并非是中医在“科学”论辩上说服了废止派，也不是废止派在“真理”上做出了让步。它恰恰说明，当话语斗争升级为现实的政治力量对抗时，最终起决定作用的，不再是话语本身的逻辑力量，而是其背后所能动员的社会资源与政治资本。这场论战深刻地塑造了中国现代医疗的二元格局。它一方面使中医的生存权得以保障，另一方面也将其置于一个需要不断向“科学”证明自身价值的尴尬境地。“中医科学化”自此成为中医发展的主流话语，延续至今。这场百年前的话语政治斗争，其遗产至今仍在深刻地影响着我们对中医、科学与文化认同的理解与争论。结论与展望本研究从医疗史与话语政治的交叉视角，对民国时期“废中医”论战进行了深入剖析。研究表明，这场论战的本质，并非一场关于中西医学理优劣的纯粹学术探讨，而是一场围绕“科学”话语权的政治斗争。这场斗争深刻地嵌入在近代中国寻求现代性、构建民族国家与重塑文化认同的宏大历史进程之中。本研究的核心结论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点：第一，在论战中，“科学”并非一个客观中立的裁判，而是一个被激烈争夺的核心话语资源。以余云岫为代表的废止派通过将“科学”狭义地定义为西方实证生物医学，并运用“科学/迷信”的二元对立修辞，试图构建一种话语霸权，以在制度层面清除中医，完成西医的职业垄断。第二，中医界的抵抗策略是多元且充满张力的。他们既有试图融入主流科学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