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白理事会移风易俗中“仪式简化”与传统情感冲突

红白理事会移风易俗中仪式简化与传统情感冲突一、摘要与关键词摘要：农村移风易俗是国家推进乡村治理与精神文明建设的重要议题，其中，红白理事会作为基层治理的创新载体，其推行的仪式简化措施在减轻农民经济负担方面取得了一定成效，但也引发了深刻的社会适应性问题。本研究聚焦于仪式简化在实践中与村民传统情感需求的内在冲突。采用质性研究方法，通过对中国北方典型村落的田野调查，辅以深度访谈和文本分析，本研究旨在探究红白理事会主导的仪式简化如何作用于村民的情感世界，以及这种冲突的具体表现与村民的应对策略。研究发现，红白理事会的运作逻辑呈现出典型的行政化与量化特征，其通过制定统一标准（如宴席桌数、丧葬天数、礼金限额）来规训村民的仪式行为。这种以经济节约为首要目标的治理理性，与植根于乡土社会的情感理性发生了直接碰撞。在丧葬（白事）中，仪式的过度简化被村民感知为对悲痛情感的压抑和对孝道伦理的公共展演不足，引发了道德焦虑；在婚嫁（红事）中，仪式的简化则被视为对面子和人情网络的冲击，削弱了社会关系的再生产功能。面对这种冲突，村民发展出了表演式顺从与仪式双轨制的应对策略，即在公开场合遵守理事会规定，而在私下空间则通过补偿性的传统仪式来满足情感与社会需求。本研究认为，当前移风易俗实践中存在情感赤字，仪式简化的顶层设计若忽视了仪式的情感承载功能，将难以获得村民的内在认同。乡村治理现代化应在减负与守情之间寻求平衡，探索兼具规范性与情感性的新型礼仪空间。关键词：红白理事会；移风易俗；仪式简化；情感冲突；乡村治理二、引言在推进乡村振兴与国家治理能力现代化的宏大叙事中，农村精神文明建设，特别是移风易俗工作，被置于突出位置。长期以来，农村地区在婚丧嫁娶等红白事务中普遍存在的大操大办、天价彩礼、人情攀比等风气，不仅加重了农民的经济负担，也滋生了不良的社会风气，被视为乡村治理的顽疾。在此背景下，作为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的红白理事会，被赋予了重要的治理功能。它被视为一种嵌入乡土社会的、替代传统权威的、旨在引导村民建立文明、健康、科学生活方式的制度创新。其核心手段，便是对繁杂的传统仪式进行简化，通过制定村规民约，对仪式的规模、流程、开销等设置统一标准，以期实现婚事新办、丧事简办。这一治理实践的初衷无疑具有积极意义。然而，任何对仪式的改革，都不单单是技术性或经济性的操作，而是一场触及文化肌理与情感深处的社会变革。仪式，作为一种高度浓缩的社会符号系统，是社区成员表达情感、确认身份、维系社会关系、传承价值观念的核心载(载)体。涂尔干早已指出，仪式是社会借以周期性地重申其集体情感和价值的机制。在中国这一注重人伦与礼俗的社会中，婚丧嫁娶仪式更是承载着孝道、面子、人情等复杂而深厚的情感与社会功能。传统仪式之所以繁，不仅在于其形式，更在于其承载的意义之重。因此，当红白理事会以一种近乎行政化和量化的逻辑，强力推行仪式简化时，一场治理理性与传统情感之间的冲突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一方面，是国家倡导的、以经济节约为导向的文明新风尚；另一方面，是村民内化的、以情感表达和关系维系为核心的人情旧秩序。这种冲突并非简单的先进与落后的二元对立，而是在社会急剧转型过程中，国家力量对基层社会生活进行重塑时，所遭遇的文化韧性与情感抵抗。村民们可能在经济上欢迎减负，但在情感上和道德上却对简化带来的意义失落感到焦虑。例如，简化的丧葬是否还能充分表达对逝者的哀思和对孝的践行？简化的婚礼是否会使家庭在复杂的村庄社会网络中丢面子？这就引出了本研究的核心问题：红白理事会主导的仪式简化措施，在多大程度上、以及通过何种机制，与村民的传统情感世界产生了冲突？这种冲突的具体表现形态是什么？面对这种冲突，村民是选择被动接受、积极认同，还是采取了隐性的抵制与策略性的适应？深入探究这一问题，不仅有助于我们理解当前移风易俗政策在基层的真实境遇，更关乎乡村治理现代化能否实现善治的关键，即国家治理意图如何在尊重和回应基层社会情感逻辑的前提下有效落地。本研究的目标在于，通过对典型村落的质性分析，深入揭示红白理事会推动仪式简化过程中的情感政治维度。本文的结构安排如下：首先，将系统梳理关于红白理事会、乡村治理、仪式理论以及情感社会学等相关领域的文献，明确本研究的理论切入点。其次，将详细说明本研究采用的质性案例研究方法，包括样本选择、资料收集与分析策略。接着，在核心的研究结果与讨论部分，本文将重点分析仪式简化的行政逻辑、其在白事和红事中分别引发的孝道焦虑与面子危机，并深入探讨村民表演式顺从与仪式双轨制的应对机制。最后，在结论与展望部分，将对研究发现进行总结，反思研究局限，并对未来移风易俗政策的情感转向提出理论与实践建议。三、文献综述本研究的议题处于乡村治理、仪式研究与情感社会学三个领域的交汇处。对相关文献的梳理，主要围绕红白理事会的治理功能、仪式理论对红白事务的解释，以及传统情感（特别是孝道与面子）在社会变迁中的韧性三个方面展开。首先，关于红白理事会与乡村治理的研究。现有文献对红白理事会的讨论，大多将其置于国家治理能力下沉与基层社会自治的框架内。一方面，大量研究肯定了红白理事会作为移风易俗抓手的积极作用。这些研究多为政策导向，通过案例分析和数据统计，论证了理事会的成立如何有效遏制了农村的人情风、攀比风，显著降低了村民的红白事务开支，将其视为创新乡村治理、建设文明乡风的成功实践。另一方面，也有研究对其运作的实效性与合法性提出了反思。这些研究指出，许多红白理事会存在行政化倾向，其成员多由村干部兼任，其制定的村规民约带有半强制性，其运作逻辑是自上而下的行政命令而非群众自治。此外，其治理效果也受到质疑，村民的遵从往往是表面化的。其次，关于仪式理论及其对婚丧嫁娶的解释。社会学和人类学的经典仪式理论为本研究提供了根本性的理论视角。涂尔干强调仪式在激发集体热情、维系社会团结方面的核心功能。格尔茨将仪式视为一种文化展演，是社会成员自我呈现和解读意义的文本。特纳的阈限理论则指出，人生过渡仪式（如婚丧）是帮助个体和社会处理身份转变、维系秩序的关键阶段。在中国本土化的研究中，学者如阎云翔、景军等人的研究深刻地揭示了丧葬仪式在现代中国农村，是如何作为一种展演孝道、重组家庭关系、确认社区成员身份的复杂社会过程。费孝通的差序格局理论也指出，红白事务是人情网络得以维系和再生产的重要场域。这些理论的共同指向是，仪式绝非可有可无的形式，而是承载着一个社会核心价值与情感功能的实体。再次，关于传统情感（孝道、面子）在现代转型中的研究。孝道作为中国传统伦理的核心，其在当代社会，特别是丧葬实践中的表现，一直是学界关注的焦点。研究表明，尽管社会形态发生了巨大变化，但孝的观念依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丧葬仪式的隆重程度，依然被村民视为衡量子孙是否尽孝的关键（甚至是唯一）的公共尺度。面子则是理解中国人社会行为的另一个关键概念。面子不仅关乎个人尊严，更是一种在社会互动中被赋予和争取的社会声望。在婚礼等红事中，办事的排场、宴席的规模、彩礼的多寡，都直接关联到家庭在村庄社会网络中的面子。因此，任何试图压缩这些仪式展演空间的改革，必然会触及这两种深层的情感与社会心理机制。综合来看，现有文献存在一个明显的理论缝隙。一方面，关于红白理事会的研究，大多停留在治理有效性的表层评估，缺乏对其行政化治理逻辑与村民情感逻辑之间冲突的深度挖掘。这些研究倾向于将村民的抵制或规避行为视为落后观念的残余，而未能从情感社会学或仪式理论的角度给予同情性的理解。另一方面，人类学对仪式的研究虽然深刻，但多集中于传统仪式的常态描述，较少将其置于当前国家强力推行移风易俗的改革情境中，去考察仪式被简化和规训时所引发的动态冲突。因此，本研究的创新之处在于，试图将红白理事会的治理实践与村民的情感世界直接对立起来进行分析。本研究不再预设简化的天然正当性，而是将仪式简化视为一种特定的治理技术，并采用质性研究方法，深入到村民的日常生活世界，去探究这种技术如何被感知、被体验、被冲突和被适应。本研究的核心贡献在于，将情感作为分析移风易俗治理绩效的核心变量，揭示仪式简化中潜藏的情感赤字及其引发的仪式双轨制这一治理后果，从而为乡村治理现代化如何实现情理法相融合提供新的学理思考。四、研究方法本研究的核心目标是深入探究红白理事会推行的仪式简化与村民传统情感世界之间的内在冲突、表现机制与应对策略。这一研究议题的本质，是探寻一种自上而下的治理逻辑与一种自下而上的文化情感逻辑之间的互动与碰撞，其核心在于理解村民的主观感受、意义诠释和行为策略。因此，本研究采用质性研究的设计框架，以田野调查为基础，运用深度访谈、参与式观察和文本分析相结合的方法，对典型案例村落进行深入的民族志式考察。本研究的整体研究设计是比较案例研究。为捕捉不同治理强度和地方文化背景下的差异性，本研究特意选取了位于中国H省的两个村庄作为田野调查点。H省是中华文明的重要发源地之一，传统礼俗文化积淀深厚，同时也是近年来移风易俗工作推行力度较大的省份，红白理事会建设具有普遍性。选取的两个村庄在经济发展水平、人口结构上相似，但在红白理事会运作的强度和刚性上存在明显差异。A村的红白理事会由村党支部书记强势主导，规章制度执行严格，被树立为县级文明典型；B村的红白理事会则相对软性，虽有章程，但在实际执行中弹性较大，更倾向于倡导而非强制。这种对比设计，有助于分析不同的治理模式对情感冲突的激发程度和村民应对策略的差异。在数据收集方面，本研究在两个村庄进行了为期总计约三个月的集中田野调查。数据收集方法主要包括：第一，深度访谈。这是本研究最核心的数据来源。研究者采用目的性抽样和滚雪球抽样，共访谈了四十二位村民，其中包括：近三年内操办过红白事务的家庭成员（核心当事人）、村庄中的老年协会成员（传统礼俗的承载者）、青年村民（对新旧观念冲突感受最深者）、红白理事会成员以及村干部（治理的执行者）。访谈采用半结构化形式，围绕仪式的具体流程、简化的具体内容、个体对简化的感受（是否减轻负担、是否感到情感压抑、是否担心他人评价）、对理事会的看法以及实际的应对做法等问题展开。所有访谈均在知情同意后进行录音和转写。第二，参与式观察。研究者在征得同意的前提下，全程或半程参与了田野点发生的A村一场葬礼、B村一场婚礼的全过程，详细记录了仪式的流程、参与者的互动、情感的表达、以及红白理事会成员在场域中的角色（是监督者还是服务者）。这种浸入式的观察，为理解简化在实践中的真实面貌和村民的表演策略提供了生动的感性材料。第三，文本分析。研究者收集了县、乡两级政府关于移风易俗的政策文件、两个村庄的《村规民约》与《红白理事会章程》、理事会的会议记录（如果可得）以及村庄内部的宣传标语等。这些文本是分析仪式简化背后行政逻辑和治理话语的重要依据。在数据分析技术上，本研究主要借鉴扎根理论的分析策略，对所有访谈稿、田野笔记和文本资料进行系统性编码。分析过程分为三个步骤：首先，进行开放式编码，对原始资料进行逐句分析，提炼出反映村民感受、行为和观念的初始概念，如省钱了但心里过不去、怕别人说不孝、面子上挂不住、干部盯着没办法、偷偷办等。其次，进行轴心编码，将开放编码中获得的概念进行归纳、比较和范畴化，围绕治理逻辑、情感冲突、应对策略等主轴，建立起不同概念之间的联系，例如，将量化指标、统一标准归纳为行政化治理逻辑，将怕人说不孝、心里过不去归纳为孝道展演焦虑。最后，进行选择性编码，在轴心编码的基础上，提炼出仪式简化的情感赤字这一核心范畴，并围绕它整合所有范畴，构建起一个关于行政理性冲击情感理性并催生仪式双轨制的完整解释模型。五、研究结果与讨论通过对两个案例村庄的深入田野调查和资料分析，本研究发现，红白理事会主导的仪式简化作为一种自上而下的治理技术，其推行逻辑与村民根深蒂固的情感逻辑之间存在着深刻的结构性冲突。这种冲突并不仅仅是先进与落后的观念之争，而是两种不同理性的碰撞。村民们为了在这种碰撞中寻求平衡，发展出了一套精巧的应对策略。（一）治理的逻辑：作为行政任务的仪式简化分析县乡政策文件和村庄的《红白理事会章程》，可以清晰地看到，仪式简化在基层治理实践中，被首先定义为一项可量化、可考核的行政任务。其核心逻辑是经济主义和行政主义的。在A村（强治理型）的《章程》中，这种逻辑表现得尤为明显。其规定极为细致，例如：婚宴宴席一律不得超过15桌，每桌标准不得超过300元；丧事一律从简，吊唁时间不得超过3天，出殡车辆不得超过5辆；严禁燃放烟花爆竹、严禁请鼓乐队、严禁披麻戴孝。理事会的职责被明确为监督和执行，对违规者，理事会有权进行批评教育，甚至与村集体福利挂钩。访谈中，A村的理事会成员（村干部兼任）也坦言，他们的首要压力来自上级的考核，上面每个月都排名通报，我们村是典型，更不能出岔子。这种治理逻辑的特点是重结果、轻过程、重物质、轻精神。它将红白事务中繁复的仪式，等同于铺张浪费的物质消耗。因此，治理的目标就是通过量化指标，最大限度地压缩这些消耗。仪式所承载的情感表达、社会交往、价值传承等非物质功能，在这一行政逻辑中被悬置甚至被视为糟粕而忽略不计。这种情感中立甚至情感否定的治理术，直接构成了冲突的策源地。相比之下，B村（软治理型）的章程虽然也有类似规定，但措辞多为倡导、建议，理事会的角色更偏向服务和调解，这为情感的表达留下了缓冲空间。（二）白事中的冲突：孝道展演的焦虑与情感压抑冲突在白事（丧葬）中表现得最为尖锐。在中国农村的伦理观念中，丧葬仪式是孝道的最终展演和公共确认。它不仅仅是生者对逝者的告别，更是子孙对村庄共同体的一次道德汇报。仪式的隆重程度（如停灵时间、吊唁规模、哭丧的投入），是衡量子孙是否尽孝的核心标准。在A村，严格的丧事简办规定，给当事人带来了巨大的道德焦虑和情感压抑。一位刚为父亲办完丧事的村民在访谈中数度哽咽：按理事会规定，三天就得火化下葬，什么仪式都省了。亲戚们从外地赶来，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村里人背后都戳脊梁骨，说我们不孝，为了省几个钱，爹妈都不要了。……我们心里也过不去，总觉得对不起老人，这辈子都亏欠了。在这里，仪式简化直接剥夺了子孙通过尽礼来尽孝的公共途径。孝是一种需要被看见的伦理实践，而理事会的规定使其无法被看见。同时，繁复的丧葬仪式（如守灵、哭丧、亲友吊唁）本身也是一个集体性的悲痛疏导过程，它为悲伤提供了合法的、仪式化的宣泄出口。强行的简化，使得这种情感疏导机制失灵，悲痛被压抑，转化为对逝者的亏欠感和对他人评价的焦虑感。理事会提供的经济账上的节约，完全无法弥补这种深刻的情感赤字。（三）红事中的冲突：面子竞争的受挫与人情网络的断裂在红事（婚嫁）中，冲突的核心则围绕着面子与人情。婚礼在乡土社会中，不仅是两个个体的结合，更是两个家庭社会地位、经济实力和人脉网络的一次集中展示与再生产。宴席的规模、彩礼的数额、仪仗的排场，都是面子的构成要素。同时，婚礼也是人情往来（随礼）的顶峰，是维系和拓展社会关系网的关键节点。A村对宴席桌数和标准的严格限制，使得办事家庭在面子竞争中处于被动。一位刚给儿子办完婚事的村民抱怨道：就让摆15桌，我家人亲戚就十桌了，朋友、同事、邻居怎么办？人家以前随礼了，现在不请人家，人情就断了。请了，又超标，理事会的人就来‘做工作’，脸上实在挂不住。这种限制，使得家庭无法通过仪式来充分地回报既有的人情，也无法挣得应有的面子。更有甚者，理事会对天价彩礼的干预，虽然初衷良好，但在实践中也遭遇了情感逻辑的抵制。在访谈中，一些女方家长表示，彩礼并非卖女儿，而是一种关乎女儿在婆家地位的态度和保障。简化的彩礼被等同于不重视、没面子。因此，仪式简化在红事中的推行，被村民感知为对乡土社会运行的两个核心逻辑——面子与人情的直接干预。它试图用一种去人情化的行政标准，来替代在乡土社会中运行了千百年、用于衡量社会资本与家庭声望的文化标准，其阻力可想而知。（四）应对与调适：表演式顺从与仪式双轨制面对红白理事会（特别是A村这样强势的理事会）所代表的、不容挑战的治理权威，村民们鲜有公开的对抗，而是发展出了一套精巧的、极具韧性的应对策略，本研究将其概括为表演式顺从与仪式双轨制。表演式顺从是指，村民在公开的、易受监控的环节，严格遵守理事会的各项量化规定。例如，在A村，丧事出殡的队伍规模很小，不放鞭炮，不用鼓乐队，完全符合文明标准。婚礼的主宴席（通常在中午举办）也严格控制在15桌以内，理事会成员会到场监督并拍照上报。村民们通过这种方式，向治理者呈现了一个达标的表象，完成了行政任务。然而，情感的与社会的需求并未消失，它们被转移到了地下，形成了仪式双轨制。在A村，几乎所有办丧事的家庭，都会在三天简办的主流程之外，于火化安葬后的某个周末或方便的时间，重新召集核心亲属，举办一场内部的、传统的追思仪式，并大摆宴席以答谢亲友。用村民的话说，那是办给自己的，不是办给干部看的。在婚事中，这一策略更为普遍。中午的合规宴结束后，晚上或次日，主家会以答谢亲友、认亲等各种名义，在家里或镇上的饭店，再次举办一场或多场小范围但高规格的宴席，这才是真正的人情往来和面子的实现地。甚至，为了规避彩礼限额，双方家庭会明面上收下合规的彩礼，再私下通过其他方式（如嫁妆、购车款）进行补偿。这种仪式双轨制，是村民在面对不可协商的行政理性与不可压缩的情感理性冲突时，所展现出的高度实践智慧。他们通过场景分割（公开/私下）、时间分割（合规日/补偿日）和话语转换（办丧/追思、婚宴/答谢宴），成功地为传统情感和人情网络找到了新的、隐蔽的安放空间。然而，这种双轨制也意味着村民需要付出双倍的精力，甚至并未真正减少开支，只是将开支隐形化了。这使得仪式简化的治理目标在很大程度上被悬置，甚至异化为一场治理者与被治理者之间猫鼠游戏般的无效内耗。五、讨论本研究的发现深刻地揭示了当前乡村移风易俗实践中治理理性与情感理性的深刻断裂。红白理事会作为一项旨在实现善治的制度设计，在实践中却因其过度行政化和情感中立的运作逻辑，而陷入了困境。首先，本研究的发现是对经典仪式理论的现实印证。涂尔干、特纳等人所强调的仪式的情感功能、社会整合功能，在村民的抵抗中得到了充分体现。村民们冒着风险也要偷偷办，恰恰说明了仪式所承载的孝道、面子、人情等意义，在他们的价值排序中，甚至高于经济节约与行政合规。这表明，任何试图将仪式纯粹工具化或经济化的改革，都将因忽视其核心的情感与社会功能而难以成功。其次，本研究揭示了仪式简化中潜藏的情感赤字问题。以节约为单一目标的治理，是一种情感盲视的治理。它未能认识到，繁复的仪式在乡土社会中长期扮演着处理人生大事所必然伴随的强烈情感（悲痛、焦虑、喜悦、炫耀）的容器角色。当理事会强行拿走或缩小这个容器时，溢出的情感并未消失，反而因为无处安放而转化为道德焦虑（不孝）和社会焦虑（没面子）。村民们创造性的仪式双轨制，正是为了给自己寻找一个新的情感容器。最后，本研究揭示了表演式顺从作为一种基层治理中普遍的适应性策略。这呼应了斯科特关于弱者的武器的论述。村民们在面对自上而下的、不可违抗的治理压力时，通过公开场合的合规表演来规避惩罚，同时在后台空间（私下、夜晚）恢复传统实践，以维系其意义世界和情感秩序的完整性。这表明，一项治理政策的表面达标（如A村的文明典型称号）与其内在认同之间可能存在巨大鸿沟。如果乡村治理仅仅满足于这种表演式的成效，而不能真正回应村民的内在需求，那么治理的现代化将是脆弱和不可持续的。六、结论与展望本研究通过对红白理事会推行仪式简化与村民传统情感冲突的质性考察，揭示了一场发生在微观乡村治理实践中的理性与情感的深刻博弈。研究结论表明，当前以经济减负为单一导向、以行政量化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