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外阅读】流亡者和一座城市：阿成笔下的哈尔滨

【课外阅读】流亡者和一座城市：阿成笔下的哈尔滨“最初我的感觉，这座城市的设计有点像俄国的新西伯利亚市，那座俄国的城市人口也很少，但城市的规模很大，像优美的霍华特花园式城市的格局。新西伯利亚市也像哈尔滨一样，有一条江。有江的城市总是很有活力，也富有诗意的。人们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很舒服，感觉到自然、城市、居民构成了一组优美的组合。当年的哈尔滨城，也是如此。但有资料表明，这座城市却是按照沙俄的首都莫斯科设计的。称哈尔滨是东方莫斯科，是沙皇赋予的别称。总之，这座城市很洋气。中国传统文化味儿的建筑又极少。没有北京城、南京城和西安城的那种高大的城市围墙。哈尔滨所有的围墙都是可以透观的铁栅栏，或者木板障。处处都弥漫着欧洲的城市风格。” （哈尔滨人） 阿成是这座城市文化的书写者。 “坐摩电的，大都是洋人，俄国人，波兰人，还有捷克人。好象白俄最多。车厢里没几个人。车厢里挂着一些画报，也都是洋画报居多。还有开水。你渴了，巴士小姐可以给你倒。但不能多倒，倒多了摩电车开起来，左右直晃，就只能倒半碗儿。你可以一边捏住水碗的那儿，呷白开水，一边翻看画报。如若男女洋人是成对的，亲嘴儿的事，想是巴士小姐也司空见惯了。”（风流慷慨过流年?我家住在新阳路x号那幢楼） 洋人、洋人的生活方式是哈尔滨的街景，同时也是哈尔滨城市文化密不可分的一部分了。因为洋文化在哈尔滨人生活中的无处不在，阿成关于哈尔滨的小说，也就时刻透露出哈尔滨文化的异域色彩了。 “卖针的就坐在松花江边上的那座索菲亚大教堂的围墙外面卖针偶或，洋和尚也围过来看。看够了，哈下腰，拍拍卖针的肩头。回身进教堂里去了。这时，索菲亚教堂钟楼上的大大小小的钟，撞响了，丁丁冬冬，高高低低，嗡嗡脆脆，漂漂亮亮，响成一串。一群灰色的鸽子冲出钟楼，天上溢出的一片鸽铃也动听。”（人间俗话?卖针的） 哈尔滨是“教堂之国”。阿成的小说中常常出现雄伟的教堂和回荡着的钟声：“仰了头，朝北望过白桦林，是尼古拉东正大教堂。一早一晚，降下天堂的钟声过了街，尼古拉大教堂的钟声，嗡嗡地响了。老米头立住，合了眼，一遍一遍，在胸前画十字。”（马兹阔夫生平）他说，“一座没有钟声的城市，是一座没有灵魂的城市。” 那么哈尔滨的灵魂是什么呢？ 哈尔滨从来就是一座文化杂交的城市，它形成伊始，就有那些或谋生，或寻宝，或避祸，或带着强烈的政治目的，或怀着狂热的宗教理想的异国流民参与了这座城市的装扮以及城市灵魂的塑造。 “20世纪初的哈尔滨，像刚刚开发的美国西部一样，城里到处都在造房子。马车、抗木头的力工，人来车往的，十分热闹。据现存资料统计，当时至少有十多万外国流亡者和十多万从山东、河北等地来的本国流民（加上散居在这一域的土著）汇集在这里，他们共同建设着自己新的、梦幻般的家园。这种异热闹的拓建场面，是负责修筑中东铁路的决策者所始料不及的。他们原打算把这儿称为松花江镇作为中东铁路沿线上的一个大站而已。但没有料到，中外的这些流民像是有一个共同的秘密约定一样，全都涌向了这里。看来事情发生变化了。于是，决策者们当机立断，将松花江镇改为哈尔滨。并且开始按照城市的规模来思考它、规划它、建设它了。” （上校古巴列夫） 而后来因为种种历史原因涌入哈尔滨的外国侨民更是积极地在这座城市的身上涂抹着自己的本土色彩。 “当年在人行道上行走的，除了部分中国人外，大多是由于战争的原因流亡到哈尔滨的洋人。他们分别来自德国、丹麦、波兰、奥地利、俄罗斯等十几个国家。大约有几万人。他们当中不乏才华横溢但生不逢时的建筑师，头脑机敏又一筹莫展的商人，端庄而又悲怆的牧师，不知天高地厚又满脸泪水的诗人，风情万种又喜欢到处游荡的娘们，良知未泯已经打算重新做人的贼和杀人犯，以天下之忧为己任的失意政客，胸前挂着银十字架又放荡形骸的酒鬼，浪迹天涯的画家和委屈得不行的音乐家，以及活得幼稚而又固执的探险家。当然，大多数是背井离乡的、普通的外国侨民。在他们当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手里都有些钱。流亡地哈尔滨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梦。于是，他们像天真的孩子似的，出钱，出智慧，出劳力，在这座城市里建各式各样的楼房、商店、街道、民宅、花园，总之，努力把这里建成他们自己家乡的样子，使他们的灵魂能够生活在一个真实而又充满着理想色彩的环境里。尤其是中国大街，简直成了世界各国建筑的博览会，法国风格的、英（哈尔滨人）国风格的、俄罗斯风格的、巴洛克风格的、雅典式的等等。” 哈尔滨是中国北疆的城市，同时也是一座“国际化”的城市，一座流亡者的城市。城市的灵魂在黑土地质朴的底色上是绚丽缤纷的异国图案。 哈尔滨到处是欧式风格的建筑。“大雨下在洋式建筑，像南岗的秋林公司，教堂（圣尼古拉东正大教堂）等，水水一新。”（纸美人）“车站的票房子是俄式建筑，黄色，大窗户，很浪漫，也很结实，房顶上也是厚厚的雪，一波一波的。天落得很低。”（良娼）在哈尔滨不只有欧式风格的建筑，因为历史上日本文化对北疆的渗透，哈尔滨的建筑也有日本式的，“二表哥的住宅”就是一幢“日本式的小二楼”（东北人，东北人） 哈尔滨还是音乐之城。流亡者中不乏极出色的演奏家和音乐爱好者，“战争逃难的狂潮把许多经验丰富的演员、歌剧演唱家、音乐家、话剧演员、器乐演奏家带到了中国的哈尔滨。他们当中有亚美尼亚人、格鲁吉亚人、塔塔尔人、波兰人、犹太人、立陶宛人、拉托维亚人和爱沙尼亚人。这些演员已经自发地在这座新兴的、流亡者居住的城市里，结成了新的表演团体，还上演过不少优美的歌剧、话剧、滑稽歌剧、交响乐、室内音乐，以及波兰芭蕾舞等等。所有的演出都是在典雅的波兰先生和商务俱乐部公演的。”在异国的土地上演出和演奏是这些流亡者表达感情的重要手段，甚至也是一种生存的方式。 并不是所有的音乐都是在典雅的地方回旋的。人间俗话?拉手风琴的中的落魄白俄谢辽沙是个洋乞丐，但他从不像中国乞丐那样，向行人伸出一截枯干的手臂，说：“可怜可怜我吧”而是用他那因为战争残缺了的手指拉着“巴扬”，用琴声换来生活。他“巴扬（手风琴的一种）拉得好，拉得活泼，拉得精神，拉得顽皮，拉得有爆发力，拉得如醉如痴，同时，也拉得伤感，甚至有点孤独。就在秋林门口不停地拉。面前，仰面放顶破些的礼帽。行人或听众可以把钱施舍到那里。”谢辽沙的手风琴不停地拉着，他拉手风琴既是为了乞讨，同时也是一种热爱、表达和释放，拉手风琴已经成为他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谢辽沙拉的都是俄国曲子，反来复去，其实就是那么几首。像黑龙江的波涛，像红莓花儿开，像孤独的手风琴，像瓦夏瓦夏好瓦夏，像你曾经是这样。拉起来，谁也不看，包括有人把钱扔到礼帽里也不看。一曲连着一曲，有点象现在的歌曲连奏。总是不停地拉雨天，他也来。靠在大幅面的橱窗前，凭房檐避雨，站着拉琴。琴声于潇潇的雨界，传至每一个街头，树下，门洞，以及在商亭下避雨的人他就在哈尔滨的秋林公司门口拉琴或落叶时，或下雪时，或在寒疆里明媚的春天。” 异国的流亡者，他们的琴声流浪在哈尔滨的上空，熏陶着那些哈尔滨人，有多少在哈尔滨流亡者琴声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因此走上了艺术道路呢？哈尔滨人的音乐素养应该归功于这些流亡者啊！ 阿成有关流亡者的小说都离不开音乐。马兹阔夫生平里的老米头拉得一手不错的小提琴，灾难的第聂伯河让他每每流出怀乡的泪水。纸美人中的盲人乌林达“非常喜欢在雨下吹胡笳”。在1932年的大雨中，他坐在南岗区的高岗上，冒雨吹着胡笳，大雨中，“高岗上的瞎子，圣徒一样，窝下腰，吹得魔魔怔怔。”他是吹给他的恋人纸美人的，“他说，雨落在纸美人身上，纸美人便能说出别一种语言。象歌，也象动人的呻吟。”1932年，守墓人瞎子乌林达在雨天里就这样用胡笳与他的纸美人进行着最后的私语。而上校古巴列夫的音乐故事则有着另一种的悲怆。古巴列夫上校曾是沙皇军乐队的指挥，因在前线被炸掉了几根手指，就沦落为了“一个到处流浪的、可怜的、肮脏的残废军人”。他来到建设中的哈尔滨，20世纪初的哈尔滨让他产生了要创作史诗的冲动，于是创作表现流亡者在远东流亡生活的大型歌剧哈尔比恩，就成了他流亡生涯的最最重要的事情。然而，“当古巴列夫的大型歌剧创作，进入尾声的时候，日本人侵占了这座城市哈尔比恩还未出笼，就夭折了古巴列夫在一家小医院里停止了呼吸后，窗外的雪就象歌剧哈尔比恩中流亡者们的圣诞之夜一样，纷纷飘落下来。”哈尔比恩夭折了，但流亡者的史诗却铸进哈尔滨的历史，日夜上演着。 这些流亡者，象古巴列夫上校，象谢辽沙，象老米头，他们一个个死去了，死了便被葬入俄人的公墓。“早年，哈尔滨的外国人公墓很多，像俄侨公墓，犹太墓地，日本墓地，波兰墓，基督教墓地等等。许多流亡者都相继死在了哈尔滨只有他们的灵魂才能踏上归乡之途了。”（上校古巴列夫）众多的外国人公墓，大概展示的也是一种异域风情吧。 无疑，哈尔滨是具有着异域风情的，无论是被誉为“东方莫斯科”，还是“东方小巴黎” ，“东方的维也纳”，亦或是“教堂之国”、“音乐之城”。那么在哈尔滨的城市文化中，异域文化（当然它们也是北疆文化的有机构成）与本土文化（中原文化、土著文化等等文化融汇而成的）之间应该有着持续不断的互动和交融。 最开始的时候，“那条街，是土街，土街选在白桦林里。极静。叫安埠街。从东欧，来了好多俄国的男人、女人，以及他们饲养的马、奶牛、咯咯叫着的鸡，就平静地生活在这里了。他们住的是俄式板房。栅栏院都很阔，草地。甬道两侧是花，开得乱乱哄哄。街西，此地汉人。土房。园子里种菜。另有一垅奇艳的大烟花”街东是俄国人的生活，街西是本地汉人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明显彰显着两种相异的文化。不仅如此，“常从街东的栅栏院里，飘处手风琴，或小提琴的调调。街西的，听不懂，但觉得挺有意思。”这是艺术品味和艺术修养上的差距。而在宗教信仰上，“仰了头，朝北望国白桦林，是尼古拉东正大教堂。一早一晚，降下了天堂的钟声。朝南岗瞅，极乐寺高矗，金碧辉煌。”俄人的东正教教堂与汉人的佛教寺庙雄踞一方。尽管文化背景不同，“俄国人和此地人，一条街住着，毛子话，中国话，掺合得很自然。在一起吸烟，开玩笑，各干各的活儿：撸牛奶，抹山墙，纳鞋底，做果酱。”（马兹阔夫生平） 在持续的交往中，外国人汉化着，中国人洋化着，而中国人的洋化就使哈尔滨这座城市更具有了别一番情调和韵味。 华梅西餐厅、教堂、秋林公司，是哈尔滨的标志性建筑，也是哈尔滨西洋文化的标志。而那些外观、名字或者内容有着西洋色彩，却又不甚知名的街巷、店铺、酒馆，以及住宅，在历史上，也曾悄然盛开在哈尔滨的角角落落过。甚至就是今天，在绝大多数侨民离开这座城市十几年之后，哈尔滨的青年男女还热衷于过圣诞节，讲究一种欧式的情调；即使是在-30的严寒季节，哈尔滨的女孩子也像欧洲姑娘一样，喜欢穿着长长的呢裙，再穿上高筒皮靴，边走边吃着冰淇淋；这儿的男人和女人仍旧喜欢红肠、西餐，喜欢唱歌（尤其是俄罗斯歌曲），喜欢看前苏联电影（对苏联的绘画、音乐、舞蹈也很痴迷），保持着用大杯喝啤酒的习惯；中老年人依旧像当年的俄国人那样，喜欢冬泳、打猎 “不少年龄稍大一些的汉子，还这样对自己的孩子说：去，小崽子，去食杂店买两瓶比瓦和半斤力道斯去。俄式苏波（汤），至今仍是这个城市的人们最喜欢喝的汤，他们做得也很在行，味道也很纯正。”（哈尔滨人） 在长篇小说马尸的冬雨的“后记”中，阿成曾写道，这个城市不少的生活用语，也都是“舶来品”，像“为多罗”（水桶）、像“力道斯”（红肠）、像“列巴”（面包）、像“比瓦”（啤酒）、像“巴交母”（走）“这一句还被哈尔滨人改造成了一句歇后语：七交母加一交母，他就巴交母了。”“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哈尔滨人终究也是具有开放性格的北方群落，不可能面对众多流亡在哈尔滨的侨民，一点改变也没有。对外国人的生活，以至于饮食习惯，就不可能一点也不受到熏染了。”（哈尔滨人） 文化具有着强大的同化力量，但同时文化的同化力又是有限的。哈尔滨本土文化与西洋文化相交融的过程中，也出现了一些隔膜现象。比如，尽管这座城市的教堂很多，有“教堂之国”那样的雅称，但信基督教的中国人却寥寥无几，教堂和钟声在他们的眼中就是熟悉的好看的风景或响动，当教徒们在胸前划着十字的时候，他们只充当旁观的看客因为，这，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一种风景。文化中有些固执的元素是在骨子里血液中传承着，它的改变不是很容易的。比如马兹阔夫生平中的马兹阔夫的母亲虽然和老米头相好多年，并且为其育有一子，但她从来就没有理解过老米头，从来就没有进入过老米头的文化之中，懂得一个俄国老头的喜悦和愁苦，所以当老米头临死前想喝家乡的麦粥，她不懂，“只能泪着眼，呆呆地瞅她。”而老米头死后，“俄人们，落着泪，站着。哭得很文雅。”那女人却“扑到老米头身上”，以北疆女人的泼辣“泼声泼调地嚎着、骂着、拍打着。”甚至，当“小马兹阔夫摘下小提琴，站在老米头的遗躯旁，拉起灾难的第聂伯河，俄人一律抬起了右手，捂住胸口的十字架，垂下头。都哭了。”时，她竟然“疯过来，夺走小提琴，摔成粉粉碎碎。”她永远听不懂教堂的钟声，不懂“苦难的第聂伯河”，不懂得老米头的上帝和天堂，但她眼睛里有极乐寺，在她虚着身子，张望离家的男人时，“岗上的极乐寺，金碧辉煌。在那女人的心里，千倍第扩大起来。”这才是她的文化。 而马兹阔夫与她娘相反，虽然是汉人所生，在汉人家庭里生活，但这个老米头与汉族女人偷情的产物，天然地就与俄罗斯文化亲近，他小小年纪就能用小提琴拉出灾难的第聂伯河忧郁的味道，就能听得懂俄语，并且“很高兴听克雷洛夫寓言。一天追一天地去听。”而他的爹（虽然是名义上的）为了和老米头争夺儿子，也要教他中国艺术，他“对小马兹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