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鲁迅先生的《故乡》.doc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东方最美的抒情诗 谈鲁迅先生的故乡鲁迅先生的故乡可以说是乡土小说的最早代表，而它的成就也是后来作家很难比肩的，它的思想，它的艺术都是完满而无可挑剔的。学者每论及故乡大都总说它是批判国民性的，然在我看来故乡更是抒情的，它是一首抒情诗，一首对心中故乡追寻的抒情诗。即便它的批判讽刺更多的也还是关切与同情，鲁迅先生是深爱着他的故乡的。故乡不仅是一部小说，它更是一首散文诗，一首抒情诗，因为我们分不清故乡与朝花夕拾中的散文有什么分别，就连“闰土”也是在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出现过的。鲁迅先生在自序中谈及他写作的缘由时这样说：“我年轻时也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时人寂寞，是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由来。”朝花夕拾小引中也说“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罢，但有时竟也会连回忆也没。”然而鲁迅先生毕竟还是没有忘却，所以仍要呐喊，要旧事重提，要朝花夕拾。呐喊与朝花夕拾都是回忆的产物，寂寞的产物，所以都是抒情而感伤的。散文集朝花夕拾写对故乡的回忆，小说集呐喊与彷徨中也多是写故乡“鲁镇”的，故乡就是鲁迅先生的精神家园，先生是时时惦记着故乡，不能忘记故乡的，所以常在文章中寂寞地回忆着，也因此他的创作大都浸透着寂静与空虚的感觉，故乡也是这样。故乡写“我”离乡二十年后回故乡所见到的故乡的今昔之“变”，经历心中美丽故乡的幻灭之后又离开故乡的往返之事，故乡之“变”主要是通过写儿时的伙伴闰土与斜对门的杨二嫂的变化来突显的。少年时代的闰土是作者心目中的小英雄，在作者的脑中是有“神异的图画”的：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记忆中的闰土是勇敢灵动的，是生活于作者的视野之外的一个颇富传奇性的少年。连他的名字和身世在小时的“我”眼里也具一段令人神往的故事的。“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闰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他是能装弶捉小鸟雀的。”“他正站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项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圈子将他套住了。”阴阳五行与神佛心愿都为闰土增添了一层别样的意味。“他是能装弶捉小鸟雀的。”完全是一个小孩崇拜的语气，未见其人已是这样向往，见面之后，闰土更为“我”这个“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的可怜小孩打开了一扇通往五彩斑斓梦幻世界的窗：雪地里的捕鸟，海边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危险的经历，潮汛里的许多跳鱼儿那时的闰土和“我”生活在一个充满爱的世界里：在闰土有十分爱他的父亲；在“我”那时父亲也在世，还有爱“我”的母亲，家景也好。他们的世界就是那些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情，外面世界的风吹雨打，艰难困苦与他们毫无干系，故乡就是美丽又温情的乐土。闰土在“我”的心中是美好与梦想化身，即使现在已到中年，可回忆起来还满是憧憬崇拜，满是诗情画意，那闰土的记忆就是“我”美丽的故乡。然而眼前的闰土“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三十年后的闰土萧索读来就使人也觉得凄凉与悲哀，先时的灵活劲儿全不见了，他分明已是千百万农民中的一个了。后来作者写他的不景气：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定规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条去买，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买，又只能烂掉”几句断断续续，沉默又加省略的话却将生活之艰难写得那样广阔真实，又有无尽悠远的悲哀存在。写生活之苦，是以后的作家常写的，“可是别人总加入了点理智，社会的意义内容或是有了，不过充其量，是一如一篇社会调查的新闻稿之有社会意义而已，艺术的价值却是被削夺了。艺术得任情感，又难得有鲁迅那样的笔力，把他的情感可以达出来。”这是鲁迅先生诗与力的表达，没有对农民深深的情感与了解是绝对写不出来的。作者又接着写闰土：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地吸烟了。什么也不说，可我们就知道这便是三十年后的闰土了，就是饱经风霜与磨难下的中国农民真真切切的肖像，苦难都咽在肚里，诉说在沉默中。“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一切都压在他们身上，没有人来救他们，他们亦不知道何处可救。只是靠着活着的惯性活着，辛苦着，麻木着，像无言动物一样默默承受着一切应该不应该的苦难。在这样沉重的现实面前“我”童年以及此后三十多年的梦也终于醒了，那梦幻只是不经生活苦难的孩童时候才会有的，当长大成人为人父母就不会再有人来庇护，只能孤身去面对人世的一切悲苦不幸。童年的梦幻不会一直做下去，就如故乡不会永远一成不变。小说中另外一个特别出彩的人物就是由昔日“豆腐西施”变成今天“画圆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的杨二嫂。从前的娴静与矜持一点也找不到了，“我”看到这“陌生”的人露出忘却之意后那“圆规”便开始冷笑了：“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哪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我知道无话可说了，到闭了口，默默的站着。“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这真真是农民，农民才会这样想当然地精明地计算着张家长李家短，不了解真相还总是愤愤总是委屈，顺便拿人东西更是常有的事，这就是农民的真正面目。李长之说“因为是真正面目，所以我不以为是侮辱。老舍的一句话最对，他说穷人的狡猾也是正义（见礼物一诗），这真是知道穷人的苦楚的话，我认为对于所有在物质上失了保障的人类所犯的一切过失，皆作如是观。”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话在今天也是有道理的，对于穷人来说生存就是最大的真理，对穷人所犯的过失用道德用理性来评判总显示单薄无力。而鲁迅先生对他的笔下的人也是同情多于批判的，不仅仅对闰土如此，对无孔不入见缝插针的杨二嫂也是如此。顾随说鲁迅先生是抱了一颗无所不爱而又不得所爱的心的来写他笔下的人物的，也即厨川白村所说“唯其爱得极，所以憎得也深”。他所写得闰土的麻木，杨二嫂的恣睢，都只因他对他们爱到了极点的缘故。李长之说相对于批判与讽刺“鲁迅依然是持有丰盛强烈的情感的，可是因为太丰盛而强烈了，到似乎在那时可以憋着一口气，反而更有去冷冷地刻画一番的能力，这样，在似乎残忍而且快意的外衣下，那热烈的同情是含蕴于其中了。”也因这冷静与热情“圆规”杨二嫂在故乡中可谓是最生动最有“光彩”的一个人了，相对于闰土的沉默与麻木，我们反而会有一点喜欢杨二嫂这个喜剧的活动着的人物。而鲁迅先生的小说之所以写得象散文，象诗也就在于这丰盛而强烈的感情，他的一切批判与讽刺都是在这深深的情感之上的，隐含在情之后的。后来的作家只一味学习鲁迅先生的批判，而忽略其中蕴含着的深厚的爱与同情，结果只能沦为“社会调查的新闻稿”了。故乡中还有一个人总被人们忽略，就是小说的叙述者“我”，这个“我”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鲁迅先生自己。故乡作于1921年冬，是由鲁迅先生1919年12月回故乡的感触写成的，此后鲁迅先生再没回故乡，一直在外展转奔波，正像小说中所说的“我这次是专为别他而来的”。故乡很简单，以乌篷始，以乌篷终，但在回乡与离乡之间，却代表了“五四”一代在外的游子们对故乡的感受，后来的师陀对他果园城，沈从文对他的湘西无不是这样。小说在冬天的寒冷与空阔中展开，这也就决定了寂静成为文章的声响背景，从始至终都流露着静的氛围。开篇就是一个风尘仆仆的游子在时间与空间无涯的荒野里回到故乡：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一句极有气势的话，但却闻不到半点的喜悦，只是深沉，又深沉。而迎接这位久别故乡的游子的却是：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蓬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二十年后的故乡已不是作者想了千千万万遍的故乡了。“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都当风抖着，正在说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故乡的一切都是萧索落没，凄凉悲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大概是所有经历生活风霜苦难的人看到故乡换了人间的共同感受，从古至今。只在回忆中才感到温暖美丽的故乡的存在，但当重逢那昔日的“美好”时连这记忆中的故乡也失落了。小说中作者不论是对闰土还是对杨二嫂总面临着失语的尴尬：对杨二嫂是“愕然”，“愈加愕然”；对闰土是“打了一个寒噤；我就只知道，我们之间已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当作者对自己的故乡无话可说的时候，就已与故乡产生隔膜了，故乡已不再是记忆中那个亲切温馨的故乡，更多的是冷漠与无可奈何，在故乡已找不到儿时的自在安然，故乡已成他乡。游子又终于离开他的故乡了：老屋离我越来越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周又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美丽的故乡梦幻灭了，故乡在现实中已不存在，只永远存在在记忆之中，成为作者心灵的故乡，内在的家园。在朝花夕拾小引中鲁迅先生这样写“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返顾。”只有在记忆里、少年时，故乡才是美丽的后花园，现实中的故乡也不过如此，只会让人陷入更深的失望与空虚。所以回乡之后的离乡就成了必然，这在师陀与沈从文也是一样的。过去已不可留，现在也不足居，小说结尾鲁迅先生又把目光转向了未来、希望，他仍用抒情的的笔写着：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是诗人的抒情，整篇文字，是在情绪里，对农民，是在怜悯着，对自己，却在虚无，而且感伤着。鲁迅先生是躬自厚而薄责于人的，是无须我们担待的。然而在鲁迅先生自己对未来也是感到茫远虚无的。过去幻灭了，现在又是这么的芜杂，未来也是遥远无可知的，鲁迅先生实代表了五四一代人精神上的孤独、漂泊与流离失所。但人还是要活下去，因而鲁迅先生的文章中多次出现“走”这个字，走要走到哪里去？在他自己也是不知道的，“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就这样逃离一个又一个地方，去走向未知的未来，似乎走本身就已变成了一种目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鲁迅先生留给我们的是一个不断向前走的孤独的背影，他的故乡留在他的身后，沉淀留存在他的记忆里，历经生活的痛苦与磨难渐渐变成了一首诗。故乡是“东方产生的最美的抒情诗”（日本作家龟田胜一郎），它是用鲁迅先生的寂寞和虚无写成的，是诗人的作品，是有着永久艺术价值的。注释 李长之鲁迅批判，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P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