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茶馆之歌》的叙事特点

《心病茶馆之歌》的叙事特点

人类是讲故事的动物。拜厄特曾经说,叙述故事就像呼吸和血液循环一样,是人性的一个重要部分。讲述故事,也是讲述人类本身。美国作家西蒙斯在他的《讲故事》一书中,将故事定义为“叙述性的事实”1。从他的定义,我们可以得到三样元素:叙述,故事,事实。这基本接近荷兰学者米克·巴尔在她的叙事学著作《叙事理论导论》中对叙述文本理论核心概念的界定:叙述本文(即文本)、故事、素材。2叙事学是研究“故事是如何被讲述的”学问。是通往小说魅力的第一步。一原因2:一般过去时的“错误”在卡森·麦卡勒斯构筑的小镇上,最有趣的现象是时间很精确,同时又很模糊。这种精确和模糊的同时存在,使我们觉得,时间似乎停滞了。我们可以推测爱米莉亚遇到小罗锅的那个四月的夜晚,其实是星期四。因为叙述者告诉我们,那个夜晚的“翌晨”的下一天是星期六。同样,六年后八月的某个星期六,午夜一点,爱米莉亚得知前夫马西已获假释。一月二日小镇下起了有史以来第一场大雪,马西受到小罗锅的邀请住进了爱米莉亚的房子。二月二日晚七点,爱米莉亚和马西进行了决斗。又等待了三年。第四年,她请木匠把门窗都钉上了木板,从此一直呆在紧闭的房间里。精确的时间:四月。星期四。星期六。一点。时钟敲七下。三年。六年。第四年。我们能找到月份、星期,也掌握天气的变化。可是,因为文本中时间的模糊,一如它的精确:没有年份。时态也是模糊的。在汉语中,我们不变更动词。说“多久前发生了什么”,“多久后会发生什么”,以区分过去和未来。当你读到《伤心咖啡馆之歌》的开头部分:“小镇本身是沉闷的……倘若你在八月的一个下午在大街上溜达,你会觉得非常无聊……在下午热的最让人受不了的时分,会有一只手伸出来慢腾腾地打开百叶窗……”3。你觉得这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故事呢?英语原版中,小说的开头两段和结尾三段所用的时态是一般现在时。中间讲述那场怪诞的三角恋爱部分则使用一般过去时。这会给英语阅读者带来这样的印象:小镇仍然存在。在美国南部,时间的某个角落。沉闷的八月的下午,爱米莉亚小姐会从她封闭的房子探出头来——这所房子向右倾圮,即将倒塌。即便在今天仍然如此。汉语阅读者可能难以体会这种时态变换所带来的微妙而虚幻的真实感:小镇不知从何时起存在,也不知从那场恋爱结束后,它又存在了多久。更无从得知那场我们知道每一个关键时刻的时间点的三角恋爱发生的时间。它已经结束,却仍然持续着。时间在此处停滞。在《叙事理论导论》中,米克·巴尔将“故事中的安排与素材的时间顺序之间的差别”2称为“错时”。错时从方向性上来讲,分为“追述”与“预述”。或者借用艾柯的术语,“闪进”和“闪回”。“故事可能非常平淡无奇,但对闪回和闪进的运用使它显得魔幻般的不真实”4。《伤心咖啡馆之歌》的叙述者善于使用闪进和闪回。让时间回到过去,又潜入现在。“那是个星期六的夜晚”,咖啡馆还没有出现,爱米莉亚的房子还是父亲从前经营的杂货铺。“仅仅三天以前”,我们知道了过去的事情——爱米莉亚从自己的酿酒厂取出一批陈年佳酿。随之,快进到当下这个星期六顾客盈门的夜晚,“爱米莉亚小姐从顾客手里把钱接过来,在灯光下点数”。时间再回过去,这次,没有具体的某一点,而是回到一个经验性的层面上:过去,爱米莉亚把买了酒的客人驱赶到黑夜中去,“现在”,在这个星期六的夜晚,“她第一次破了例”。在这个17行的段落中,时间跳跃了4次:从现在到3天前,到现在,到一个经验性的“过去”,再到现在。72页的文本中,时间无数次地跳跃。从一般现在时的“现在”,到爱米莉亚30岁的春天的夜晚,再回到距那个夜晚11年的过去,然后,跨越了那个夜晚的第2天,第3天,6年后,再到一般现在时的“现在”。文本里充满对时间的暗示。这些暗示模糊了我们对时间的感觉。如果仔细阅读,我们仍然可以重构时间的轨迹。就像安贝托·艾柯在他的著作《悠游小说林》里为《西尔薇》绘制了一幅图表,我们可以为《伤心咖啡馆之歌》也绘制一张图表。横轴上,我们标出时间“正常”的顺序,即素材时间的顺序,也就是时间在现实生活中的顺序:3天前在今天之前,一年后在今天之后。原点可以定在马文·马西和亨利·马西被哈尔太太收养的冬天。那是故事正式的开端。横轴上我们标出这样一些时间点:距原点大约二十年后的距离,马文22岁,爱米莉亚19岁,他们举行婚礼的当天;10天后,两人婚姻结束的一天;11年后,爱米莉亚30岁的某个晚上,小罗锅住进她的房子,那是星期四;星期六,咖啡馆开业;然后,又过去6年,8月的某个星期六;接下来是1月2日;2月2日;然后是4年后,正在发生的现在。纵轴是文本中的时间顺序,“故事时间”。它与素材时间完全不同。在每一个时间点延伸出的线上,都能找到它在对应的素材时间中的位置。这样,我们得到一连串的点。它们连成一条近似于一个横写的“M”的曲线。这就是时间在文本中不断跳跃,闪进又闪回的轨迹。这是叙述者让我们徘徊其中的迷宫地图。我们被它排列时间的魔力所吸引。二节奏在文本中的作用节奏。叙述的节奏包含着文本与音乐本初的联系。目前,比较广泛认可的,有五种速度被区分出来。省略,概略,场景,减缓,停顿。《伤心咖啡馆之歌》中的节奏变换富有张力。如果用不同颜色和宽度的方块来表示叙述节奏,将会看到手风琴被演奏时张弛有度而又五彩斑斓的图景。省略:“一个省略不可能被发觉”,因为“故事中有关素材时间的总量未被明确表示出来”。2比如,“李蒙表哥来到镇上6年后的一个黄昏”。我们知道6年过去了。这6年的时间未被提及。爱米莉亚离婚后,直到她30岁那个春天的夜晚,这之中大约经过了11年。如果我们不去推算,它将默默地消失在文字背后,就像细细的泉水消失在林间的沙地上。概略:在被省去的时间中,有一些事件被提及。但素材时间还是大于故事时间。在咖啡馆开业后的4年中,生活平静而彼此相似。因此,“让我们把这几年一笔带过,光是介绍几个零零碎碎的片段吧”3。四年被压缩成二十行文字,我们窥视到爱米莉亚和李蒙表哥在四季变换和昼夜交替中愉快的生活。场景:在场景中,素材时间与故事时间大体相同。比如那个四月的晚上,爱米莉亚与李蒙表哥发生的对话。她把脑袋稍稍歪向一边的动作。节奏不能单纯地通过阅读速度、篇幅、素材时间与故事时间来考量。在文本中,一个场景被辨认出来,与其说是依靠“等同”,不如说是依靠“足够”。文学不是物理学,不能用篇幅除以时间,得出节奏的单位(就像我们得到速率的单位那样)。文本中的每一个段落都不是单独存在的。当我们用宽度为10厘米的红色方块表示内容为夜晚大约一个小时内发生事件的文本量,用宽度为2厘米的蓝色方块表示4年,场景与概略就被感受。节奏也由此产生。减缓:“在制造悬念的时刻,减缓可以起到放大镜的作用”2。在爱米莉亚小姐即将赢得决斗胜利前的那一刻,小罗锅“纵身一跳,在空中滑翔起来。仿佛他长出了一对鹰隼的翅膀”。我们可以略过对这紧张瞬间的描写,直接翻看结果。但寻找答案的时间也在我们的心中制造出一小块空白。阅读本文的经验是,当日后回忆起那场决斗,我们脑海中不只会出现“决斗了,爱米莉亚小姐输了”这个句子,还会因李蒙表哥阴险的倒戈感到恐惧。故事梗概中,这个减缓则被去掉,变成这样一个句子“小罗锅加入战局使爱米莉亚小姐成为失败者”。停顿:停顿发生在“一个并不占素材时间的对象被详细描写时”2。对环境的描写,对事物的描写——插入文本中的非叙述性的成分。比如,在马文来到小镇前那个快乐的秋天,“尘土飞扬的路边长满金色的菊花……暮色苍茫时,烟囱里升起了袅袅的炊烟……”传统观点认为,描写性成分往往为了衬托人物的某种心境或境遇。不可否认,在这个快乐的秋天里,爱米莉亚和李蒙表哥的生活愉悦而且平静。然而,这不能成为秋天被描述的诱因。描写性成分形成一块优雅的空地,帮助我们在头脑中构筑文本的图景。人们需要“看到”文字中漂浮的故事的鬼魂。节奏是重要的,又是难以言说的。读者在文本中感受到的节奏,是文本自身携带的一种张力。借由节奏,读者可以判断哪些作品啰嗦,哪些作品又令人难以置信的简洁。如果说经典文学作品有什么共通之处,那就是它们在叙事中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节奏。明快的节奏带来阅读的舒适感。《伤心咖啡馆之歌》的叙述者像是乐队的指挥,我们跟随它时而加快脚步,走过匆匆而逝的4年;时而放慢速度,体会4月的夜晚,天上呈现出沼泽地里鸢尾花的蓝色。三聚焦在文本中的转换让我们回到那个温暖的4月,爱米莉亚和李蒙表哥相识的夜晚。看看电影导演们从小说中学到了什么。幻想一架摄影机的镜头对准爱米莉亚小姐家的前廊,街上空无一人,铺子里亮着灯,前廊上有5个人:胖墩麦克菲尔、芮内家的双胞胎、亨利·马西和爱米莉亚小姐本人。接下来,镜头依次对准不同的人拍摄,然后场景被切换,爱米莉亚和小罗锅由前廊移动到屋内的厨房,他们坐下吃饭。镜头再次移动,从厨房,到楼梯,再到屋外,拍摄店面熄灯后漆黑的窗子。在这组平滑的镜头中,人物说着台词,做着动作。镜头的移动那么简洁、连贯,甚至不需要剪辑。聚焦,在米克·巴尔的定义中,是“(文本)所呈现出来的诸成分与视觉之间的关系”2。聚焦带有强烈的主观性。在上文提到的场景中,马西中途离开了爱米莉亚的前廊。“他是一个软心肠的人,小罗锅的处境使他同情。”这个句子中,聚焦发生了两次。第一次,叙述者告诉我们,亨利·马西是个软心肠的人。而在第二次,亨利成为聚焦者,对小罗锅产生了同情。在文本中,我们变得单纯如幼童,对无名聚焦者A和人物聚焦者B表示出全然的信任,相信亨利是个善良的好人,小罗锅确实使他同情。而胖墩麦克菲尔喜欢作弄别人,爱米莉亚小姐则对哭泣的罗锅产生了兴趣,甚至爱情。聚焦本身是个复杂的概念。在《伤心咖啡馆之歌》中,它牵涉到文本中无名聚焦者,或者说,叙述者(没有性别的它)对人物的聚焦,就像上文,一个无辜的镜头对着人们摇动,记录他们的性别,脸孔,话语和动作(想想在电影里,你相信摄影机后面的眼睛吗?);人物聚焦者,他们看,思考,体会,他们眼中的事物相互矛盾,彼此冲撞。爱米莉亚爱小罗锅,痛恨马文;马文爱着也恨着爱米莉亚小姐,利用并蔑视小罗锅。聚焦构成着故事的内核。赋予故事以逻辑。在文本中,聚焦彼此叠加(形成双重聚焦),互相转换(从爱米莉亚到麦克菲尔)。聚焦使文本可信:我们相信爱米莉亚把珍贵的鼻烟壶送给相识不久的小罗锅,也相信马西的恐惧与懦弱。聚焦常常难以察觉。句子在我们眼前掠过,留下印象。读过“他是一个软心肠的人,小罗锅的处境使他同情。”之后,马西的每次出场,仿佛都带着老好人的羞涩、胆怯和一丝天真。我们相信马西是个软心肠的老好人,甚至会在生活中遇到某人之后,觉得他“简直跟亨利·马西一样”。在《伤心咖啡馆之歌》中,聚焦的转换频繁而自然。在读者没有意识到时,转换已经发生。1月2日,小镇下起有史以来的第一场大雪。人们做出各自不同的反应。聚焦者依次由爱米莉亚、李蒙表哥和马西扮演。爱米莉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她对新情况无法得出明确的看法;小罗锅兴奋异常;马文则炫耀他在亚特兰大见过雪。而后,聚焦归于威灵顿牧师,他对如何将雪编入布道的主题感到焦躁不安。“转变的场面必然包含重要的视觉叙述”,巴尔教授说:“转变通过看而清楚地显示出来,不是在实证主义或精神心理的意义上,而是在叙述逻辑的意义上;不同的看,以及看的不同,是素材转向另一面,使人物变的不一样。”2人物对雪的聚焦,让我们看到他们思想的枝杈,那些隐藏在主体故事背后未被注意的细节。比如,爱米莉亚小姐的童真,马文的自恋,威灵顿牧师身上某些与传统牧师形象不符合的特质等等。聚焦的转换构成文本丰富性的支架。叙述文本对人物聚焦的处理相对平衡。我们知道爱米莉亚的想法,同样,也知道小罗锅和马文的想法。对聚焦平衡的处理带来人物之间的“公正”,读者在阅读时很难对主要人物产生明显的爱憎,这种公正带来疏离感。大多数读者在阅读后的感受是:孤独。文本对最主要的主题,爱情的发生,没有通过人物聚焦给予解释(相对的,叙述者用一个插入部分向我们解释了这段爱情,第四部分会提到)。这也是这篇小说与传统意义上的爱情小说最大的区别,也是读者们认为它“荒诞”的原因。四非叙述性成分在麦卡勒斯的这篇小说中,我们常常能发现一些部分,它们不参与叙述事件,也不是描写,不能简单地称为“议论”。你可以跳过它们却仍然看懂故事,但如果你不跳过它们,对文本会产生新的印象。我们称这些片段为“非叙事的插入部分”。这个部分是这样开头的:“爱情是发生在两个人之间的一种经验——不过,说它是共同的经验并不意味着它在有关的两个人身上所引起的反响是同等的。世上有爱者,有被爱者,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3接下来,有大约27行的篇幅阐述了爱与被爱。被爱者是爱情的触发剂,恋爱者在爱中感到孤独。被爱者可以是任意一种类型的人,恋爱的价值和质量仅仅取决于恋爱者本身。这个插入部分中,叙述者仿佛突然从故事中跳出来,直接面对读者说话:“现在,需要对所有这些行为做一个解释了”3。它解释了传统意义上的“般配”问题:一个健壮的女人为何会爱上一个病弱的、只齐她腰高的小罗锅。这也可能是很多读者在读过前面的文本后,内心生成的最大疑惑。非叙述性成分的运用帮助构成文章的风格,就像眼角的小黑痣帮助构成女人的风韵;这些成分不能决定文本是否具有魅力,就像小黑痣不能决定哪些女人好看,哪些平庸。在这个文本中,这些成分,当它们没被跳过的时候,确实诱发我们思考,或者说,使我们感到某种深刻和震撼。它们在文本中的出现,不能简单地归纳出某种功能:给读者提供指示,或者解释故事中的行为者。叙述者似乎在小说中伴随着我们,在文本的汪洋大海里,它没有全然离开。会突然终止对故事的讲述,转而面对读者。它称呼读者为“你们”,或者离开故事,把自己和读者称为“我们”:“你们可以回想一下,那天晚上像冬夜一样凄凉……”“让我们把这几年一笔带过……”;有时,它也称读者为“你”:“为了理解这种新的自豪感,你必须先记住人们的生活是何等的低贱”3。这些“你”、“你们”、“我们”究竟是谁?与其说指代了叙述者或实在的读者,不如说它们只是一些记号,暗示了插入部分的到来。在电影《闪灵》中,故事发生的旅馆外有一座树木围成的迷宫。迷宫里有一些小地灯,它们不能帮助游客走出迷宫,但是可以照亮他们脚下的路。非叙事的插入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