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构主义修辞观探析

建构主义修辞观探析

建构主义不仅是一个理论，也是一种思想主义。建构主义是在反对逻辑实证主义的基础建立起来的理论,它和认知主义理论、言语行为理论、话语分析理论等一道成为当今世界重要的学术思潮。建构主义的一个最重要的来源是后现代主义社会理论,其代表人物有福柯、赛义德等。建构主义的基本观点是,知识、真理、科学、技术甚至现实都是通过社会认可建构而成的。这和逻辑实证主义的观念正好相反。逻辑实证主义认为,知识是对客观真实世界的镜像的反映,有什么样的客观真实世界,就有什么样的知识。建构主义则认为,知识是社会文化建构的结果,并不一定是自然真实的反映。比如,同性恋是近代才建构起来的一个概念,这个概念建构之前是无所谓同性恋和异性恋的,只有这个概念被社会地建构以后,才有了同性恋这样的群体。建构主义理论不仅有着自己独特的哲学观和社会观,而且还有着自己独特的修辞观。本文谈建构主义的修辞观及其价值和局限。需要说明的是,为了和建构主义修辞观形成对照,我们把一般意义的修辞学称为传统修辞学,这里的传统修辞学是对立于建构主义修辞观的,而不是对立于现代修辞学的。分三个问题。一、建构主义的修辞理念同传统修辞学相比,建构主义修辞观在修辞目的、修辞价值、修辞主体、修辞过程、修辞结果等方面都有独特的表现。1、美国新修辞学的建构主义理论色彩传统修辞学认为,修辞的目的是为了取得最佳表达效果。“在某种意义上,修辞学其实就是一门研究最佳表达效果的科学。”9借用言语行为理论的术语,修辞的目的就是要取得最佳“语效”的。建构主义认为,修辞的目的更在于认同的需要。如果说最佳表达效果是表面的、短时的,那么认同则是深层的、长久的。美国新修辞学深受建构主义影响,其修辞观带有浓厚的建构主义理论色彩。其代表人物肯尼斯·博克说:“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旧修辞学和新修辞学之间的区别,我将归纳为:旧修辞学的关键词是‘规劝’,强调有意的设计;新修辞学的关键词是‘认同’,其中包括部分的‘无意识的’因素。”肯尼斯·博克还把认同分为同情认同、对立认同和无意识认同等三个方面。其实,从更深层次看,语效和认同并不是矛盾对立的,取得特定的语效自然是要接收者认同的,认同也就意味着取得了语效。但两者的着眼点显然是不相同的,传统修辞学着眼于表达,其视点是表达者;建构主义着眼于接受,其视点是接受者。很显然,建构主义修辞观已经超出传统修辞研究的范畴了,因为传统修辞只研究表达,而不研究接受。2、修辞是用修辞方式所推行传统修辞学都把修辞看成是表达的工具,功能修辞学则进一步把修辞看成是伦理的工具和通向真理的工具。“修辞学的根本任务应当是充当传播真理的工具,作为伦理道德的朋友。”58建构主义认为,修辞不仅是一种工具,更是一种直通真理的方式。建构主义所谓的真理,和传统意义的真理是有所区别的。传统意义的真理是客观现象和规律的正确反映,而建构主义所谓的真理是人通过修辞的方式构建出来的,所构建出来的真理并不一定和客观世界及其规律完全对应。传统意义的真理包含绝对真理和相对真理两种情形,而建构主义所谓的真理只有相对的,没有绝对的。建构主义把修辞作为通向真理的直接方式,显然是拔高了修辞的功能。“事实的命运最终是把握在使用者的手中,正是通过修辞学与修辞手段,人们被说服了,事实被编造了,真理不过是侥幸成功的东西。”2工具的修辞观强调修辞对于客观现实的依附性,方式的修辞观则强调修辞对于建构作品的能动性,前者是语言意义上的修辞,后者则是社会意义上的修辞。3、是集体行为的修辞传统修辞学认为,修辞的主体是个人,修辞是个人行为。无论说话还是写作,都是个人的事情,是个人为了把自己的思想、情感表达清楚,有意识地运用各种语言手段,从而达到最佳的表达效果。建构主义认为,修辞不仅是个人行为,更是集体行为。作为集体行为的修辞,包含着这样两种情形。一是它本身是个人行为,但必须得到集体的认同,否则不能建构。蔡仲(2006)引塞蒂拉在《制造知识》中的话说,科学内容纯粹是社会建构的产物,每一个新发现都是一个结果,但它不是一套理性方法论规则运用的结果,而是偶然事件的结果,实验室的科学家建构出这样的作品,是和实验室其他科学家、实验室以外的科学家相互磋商、相互妥协的修辞学产物。1二是它本身就是集体行为。比如政治集团通过修辞方式建构的话语,像美国的“恐怖主义”、中国的“和谐社会”等,也都是修辞学的产物,是集体行为的结晶。传统修辞学的主体是个人,首先是为了个人利益,然后扩展到社会,是一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逐步深化的过程;建构主义的主体是集体,首先是为了集团利益,然后渗透到个体,是自上而下的过程。4、以“东方主义”为中心的修辞观在传统修辞学看来,修辞就是言语表达,首先有内容,然后通过对同义语言材料的选择,用最佳的方式把内容表达清楚。建构主义则认为,修辞虽然包含了言语表达,但更在于言语建构,并不是先有内容再修辞,而是先通过修辞的方式建构出特定的文本,然后再通过社会成员的接受指称内容。比如,福柯就认为,疯癫并不是客观对象,而是被现代文明修辞地建构起来的话语,在有关疯癫的话语系统出现之前,是无所谓客观的疯癫内容的。再比如,赛义德认为,“东方主义”并不是对东方国家的客观描述,而是以西方人为视点构建出来的,“如果不把东方主义作为一种话语来探讨,那就不可能理解欧洲文化庞大的规章制度。”那么,在“东方主义”这个话语系统产生之前,是无所谓“东方主义”的,“东方主义”纯粹是修辞建构的结果。建构主义的修辞观是随着哲学的“语言学转向”而产生的,它和其他哲学,如海德格尔的语言哲学,有着深刻的一致性,那就是,强调语言对现实的建构,正如海德格尔的名言,“语言是存在之家”。但这样的观念在本质上颠倒了现实和语言的关系,下面我们还会谈到这个问题。5、建构主义下的权力生成传统修辞学把话语的生成作为修辞的结果。话语生成以后,修辞的任务就完成了。而修辞学的研究任务,就是对生成的话语作出评价,是好的还是坏的,是得体的还是不得体的,等等。建构主义认为,修辞的结果不仅有话语的生成,更有权力的生成。权力是建构主义的重要概念。在福柯看来,权力是社会中无处不在的东西,但人们常常把权力狭义化了,认为只有在律令中才具有权力,“在我们的社会里,权力拥有如此多的机构,如此明确的仪式,如此有效的工具,我们的社会也许比任何具有巧妙而松散的权力机制的社会都富有创造性,为什么人们却倾向于以为只有否定性的、衰弱的禁律才是权力的形式为什么要将多样的统治方法缩减为律令”而知识、真理、科学、技术等都是权力运作的结果。“知识和权力永远是共生体,人文科学的实质就是权力和知识的关系。知识经过精心结构化、系统化和形式化之后被冠以‘科学’之名,服务于意识形态。真理、意义、价值都是权力运作的结果,大学正是这种知识权力运作集中的地方。”P155建构主义还相信,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反抗,这是导致知识、真理多样性的重要因素。话语的生成,反映的是修辞的人际功能和伦理功能;权力的生成,反映的是修辞的社会功能和历史功能。建构主义的修辞观显然扩大了修辞的功能,这虽然在客观上提升了修辞的价值,但另一方面也消解了修辞学在语言学中的历史地位,使得修辞学在人文学科中“找不着北”。二、建构主义修辞理论的价值1、是建构真理,在修辞的地位上,是提高修辞学地位的主要手段建构主义提高了修辞学的地位,修辞不再单纯是为了表达的需要,而是为了建构的需要,为了知识、真理、科学和技术的需要。从修辞和真理的关系看,在传统修辞学中,无论把修辞看作是真理的敌人,还是真理的朋友,修辞都是以工具的姿态出现的,作为真理的敌人,修辞是诡辩的工具,作为真理的朋友,修辞是真理的工具;而在建构主义看来,修辞本身就是通向真理的直接方式,人在修辞中建构真理,这样一来,修辞的地位就被提高了,修辞学的地位也被提高了。修辞学地位的提高,显然和当前哲学、文学、美学中的修辞学转向是分不开的。修辞学在其他人文学科中的转向,在某种程度上冲击了传统修辞学,传统修辞学一方面要善于从其他领域汲取营养,另一方面也要为其他领域输出养分,惟其如此,修辞学在语言学中的地位,修辞学在整个人文科学中的地位才能进一步提高。2、修辞学的服务对象建构主义不仅加强了修辞本身的功能,也加强了修辞学作为学科的功能。从建构主义的视角看,修辞不仅具有人际和伦理功能,也具有社会和历史功能,修辞在社会文化建构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相应地,修辞学作为研究修辞规律的学科,也在建构主义那里得到强化。在传统修辞学看来,修辞的规律可以用来指导说话和写作,而在建构主义看来,修辞的规律还可以还可以建构概念,成为知识、真理、科学、技术的重要形成方式。因此,修辞学可以服务于政治集团的决策,可以服务于科学家的研究,也可以服务于法律、医疗等领域。为更好地发挥修辞学功能,许多哲学家、修辞学家都提出了修辞分析的具体理论和方法。比如索尼娅·福斯的修辞分析理论,新亚里士多德修辞批评理论等等。我国的一些学者也对这些方法进行了尝试,如路庆和运用新亚里士多德修辞批评的方法研究了苏秦、张仪的游说话语。3、非语言学学科的兴起从学科的角度看,建构主义大大拓宽了修辞学的学术空间。建构主义把修辞学从语言学中拉了出来,延伸到文学、美学、社会学、传播学等领域。修辞学为这些学科的发展提供了丰富的营养。这些领域也为自己学科向修辞学转向而兴奋不已,甚至“言必称修辞学”,我们随便在文献中检索就能看到许多打着修辞学旗号的非语言学学科的研究,比如《科学修辞学对于理解主客的意义》(谭笑《哲学研究》2008年第4期)、《“洪宝书”及其数字修辞学的终结》(朱大可《杂文选刊》2008年第8期)、《<超强台风>的观众修辞学》(赵斌《电影艺术》2009年第1期)等。可以说,由于建构主义的影响,修辞学成为众多学科的热门话题,并促进了这些学科的发展和深化。近年来,语言学意义的汉语修辞学的研究也在不断拓宽自身的空间,如王希杰的功能修辞学研究,虽然并不是建构主义影响的结果,但这些研究和建构主义的趋势具有一致性。4、修辞活动的深化建构主义的修辞观也深化了修辞学的主题。传统修辞学以有意识的遣词造句活动为修辞学的主题,但在建构主义那里,修辞学的主题被进一步深化了,一切的交际活动,一切的传播过程,都被看作是修辞事实。如果说,传统修辞学是把一般的信息交流和有意识的修辞活动区分开的话,那么,建构主义则把一切的交流都归入修辞学范畴。“仅有信息的交流只发生在机器之间,人之间不交流则罢,一交流就必有修辞,去掉修辞就去掉了交流。”61这样看来,修辞学主题的深化,不仅表现为从言语表达到言语建构的深化,也表现为从狭义修辞活动到所有信息交流的深化。建构主义对修辞学主题的深化,一方面固然加深了修辞学的内涵,但另一方面又使修辞学变得深不可测,修辞学的底线到底在哪里我们怎样深入到更深的层次去把握修辞学这在建构主义那里是亟待解决的问题。5、修辞学影响的主要表现在私权和公权之间由于建构主义强调修辞的权力生成,修辞学的影响被扩大了。权力本来就是高高在上的东西,有了权力,就有了发号施令的能力。既然修辞学导致了权力的产生,修辞学也就成了发号施令的前提,没有修辞学就没有权力,没有权力就不能发号施令。在建构主义看来,修辞导致了知识、真理、科学、技术的产生,这是修辞学对人文学科最大的贡献。修辞学影响所及,是人们对知识等的服从。例如,人们对于“恐怖主义”的知识,是通过政治集团的修辞建构实现的,而在这种建构完成以后,它就无孔不入地影响了整个社会,“‘恐怖主义’的话语在媒体话语、学术话语、日常生活话语和政治话语中成倍增长,这个话语实践过程,是某些强势力量建构主体的过程,建构作为恐怖主义者的‘主体’特征和形象,也建构言说者自身的位置和形象。”P161随着修辞和修辞学影响的扩大,权力进一步演变成为霸权,这时所谓的知识、真理、科学、技术就被修辞主体完全控制了。这虽然意味着修辞学价值的更高实现,但也出现了新的问题,就是社会和民众对修辞学的不信任。比如,俞吾金在浙江人文大讲堂报告的题目就是《警惕文化生活中的“修辞学转向”》,所批评的内容就是“没有事实,只有修辞”。看来,修辞学价值的实现,不能过度拔高,而应该是适度的。三、制造自己的监狱建构主义是一把双刃剑,在为自己制造天堂的时候也为自己制造了地狱。建构主义的价值和局限是密切相关的,从某一角度看是价值,但换个角度看很可能又是局限。以下我们从三个方面讨论建构主义修辞观的局限。1、修辞学的学科地位从传统的角度看,修辞学是语言学的一个分支学科,它和语音学、语义学、词汇学、语法学一道构成了整个语言学系统。但修辞学和其他语言学科又有很大的不同,其他学科是研究语言内部结构的,而修辞学是研究语言运用的,因此,其他学科在语言学中的定位从来没有受到过质疑,没有人讨论语法学究竟是不是属于语言学科。而修辞学则不同,一直以来,许多学者都对修辞学是否属于语言学科提出过质疑,有人认为修辞学属于文学范畴,有人认为属于艺术范畴,有人认为属于美学范畴,不一而足。即使在语言学内部,对修辞学的性质的看法也不相同,有人认为修辞学和语音学等一样属于语言学的核心学科,也有人认为修辞学属于边缘学科。因此,修辞学的学科地位成为修辞学研究首先要解决的问题。修辞学家在建立修辞学体系的时候,往往首先会想到修辞学的学科性质,要给修辞学一个合理的学科定位。建构主义的修辞观使修辞学学科地位进一步被消解了。由于建构主义的出现,修辞学学科地位非但没有得到明确的定位,反而进一步加重了其学科定位的混乱状态。社会学、传播学、哲学纷纷打着修辞学的旗号,试图把修辞学收拢在自己的大纛之下。为此,我们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一方面,我们必须严格把修辞学定位在语言学的核心位置上,“在我们看来,修辞学是语言中的一个分支学科,这一点是不能动摇的。”另一方面,我们必须注意“修辞学”的多义性,你所说的“修辞学”,是不是我所说的“修辞学”如果我们说的“修辞学”根本不是一回事,那就没有争论的必要了。2、现实与修辞的建构主义关系建构主义的修辞观也颠倒了修辞学的映射关系。修辞学是反映现实的还是建构现实的是言语规律导致了表达还是表达导致了言语规律建构主义把传统观念完全颠倒了。在传统看来,肯定是先有客观现实,然后才产生语言表达。但现代哲学的语言学转向把这一观念彻底打破了,在海德格尔看来,是语言导致了现实,语言既不是表达,也不是人的一种活动,而是语言自己在言说。这一观念也影响了建构主义,建构主义也把语言的地位提升到了不适切的高度。语言既然是现实的建构者,那么显然应该是先有语言而后才有现实,但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的。同样是反对逻辑实证主义的言语行为理论,在语言和现实的关系上就有着清醒的认识,有语言适从现实的,也有现实适从语言的,塞尔就把适从方向作为区分言语行为类别的重要因素。当然,从根本上说,语言适从现实,是最基本的存在。而现实适从语言,则是有条件的,比如,“谢谢”,这是典型的言语行为,是语言导致了现实的,但“谢”作为词语是来源于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