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空间视角看“露营热”中的中产逃离与城市回归

从空间视角看“露营热”中的中产逃离与城市回归一、摘要与关键词摘要：近年来，“精致露营”作为一种新兴的休闲方式，在中国城市中产阶层中迅速兴起，形成了一股强劲的“露营热”。这一现象，在表层上，被普遍解读为都市人群，在不堪“内卷”与疫情常态化的双重压力下，对自然的向往与对城市生活的“暂时性逃离”。然而，从空间社会学的深层视角审视，这种“逃离”的真实性与内在逻辑，值得进行深刻的剖析。本文旨在通过空间理论的透镜，深入探究“露营热”中，中产阶层看似“逃离”城市的空间实践，与其在本质上“回归”城市生活逻辑的内在悖论。本研究主要采用质性案例研究方法，以亨利·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与皮埃尔·布尔迪厄的“惯习”与“资本”理论为核心分析框架，选取了三个环绕一线城市的典型商业化露营地作为研究对象，通过参与式观察、深度访谈与网络民族志，对其空间实践与文化内涵进行解码。研究发现，中产阶层的露营实践，并非一场真正意义上向自然的退隐，而是一种将城市生活逻辑与审美标准，向郊野空间进行“殖民化”延伸的“空间生产”活动。这一悖论性的“回归”，主要通过三种空间再造机制得以实现：其一，是空间的“景观化”，即将自然环境，改造为符合社交媒体传播美学的“摄影棚”或“背景板”；其二，是空间的“舒适化”，即通过携带全套的、现代化的城市生活设备，将野外“驯化”为城市中产家庭熟悉的、安全的“户外客厅”；其-三，是空间的“区隔化”，即将露营地，建构为一个用以展演文化资本、进行圈层社交、并与其他阶层相区隔的“临时性”社会场域。本文认为，“露营热”所生产的，是一种“被驯化的荒野”，它以一种象征性的“逃离”姿态，最终完成了对中产阶层城市身份与生活方式的再确认与再巩固。关键词：露营热，空间生产，中产阶层，象征性逃离，城市回归二、引言在后疫情时代的中国城市景观中，一个引人注目的文化现象，是在郊野与城市边缘地带，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的各色帐篷。曾经被视为小众户外运动的“露营”，在短短数年间，经历了一场深刻的内涵嬗变，以“精致露营”或“搬家式露营”的全新形态，迅速席卷了以城市中产阶层为主体的消费市场，形成了一股势不可挡的“露营热”。从社交媒体上铺天盖地的、充满美学气息的露营照片，到各大商场中庭里，被精心布置成露营场景的汽车与消费品展示，再到各类“露营风”咖啡馆、餐厅的兴起，“露营”已然从一种具体的户外活动，升华为一种被广泛追捧的、代表着“诗与远方”的生活方式符号。这一现象的宏观背景，是当代中国城市中产阶层所面临的深刻的社会与心理困境。一方面，是日益加剧的职场“内卷”、高昂的生活成本以及育儿的巨大压力，使得“逃离北上广”的呼声，与对田园牧歌式生活的浪漫想象，成为一种弥漫性的集体情绪。另一方面，是常态化的疫情防控，使得长途旅行变得充满不确定性，从而催生了对城市周边“微度假”模式的巨大需求。在这一语境下，“露营”似乎提供了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它既满足了亲近自然、短暂“出走”的心理渴望，又因其地理上的近便性与时间上的灵活性，而具备高度的可实现性。然而，在这幅看似和谐的“逃离城市”的图景之下，隐藏着一个深刻的、值得进行空间社会学探究的悖论。当我们仔细观察这些“精致露营”的场景时，会发现其中充满了与“逃离”逻辑相悖的元素：从手冲咖啡壶、便携投影仪到移动空调与电热毯，城市生活的舒适与便利，被原封不动地“搬运”到了野外；从精心搭配的“山系”穿搭，到对帐篷、桌椅、灯具等装备在品牌与审美上的极致追求，城市中产的消费品味与身份区隔，在自然中被加倍地彰显；从对“出片率”的执着，到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九宫格照片的“标准流程”，线上的社交展演逻辑，深刻地规训着线下的空间体验。这就向我们提出了本研究的核心问题：中产阶层的“露营热”，究竟是一场真正意义上对城市文明的“逃离”，还是一场以“自然”为名义、对城市生活逻辑的“回归”与“再生产”？通过何种具体的空间实践，这种看似矛盾的“逃离”与“回归”，得以在一个小小的露营地空间中，统一起来？这种新型的、由中产阶层所主导的“空间生产”活动，正在创造一种怎样的新型“自然”空间，它又反过来，如何作用于中产阶层自身的身份认同与社会再生产？本研究旨在运用空间社会学的理论视角，对这一文化现象的内在空间悖论，进行一次深入的解码。三、文献综述围绕“露营热”现象的研究，作为一个新兴议题，其学术探讨尚处于起步阶段，多集中于旅游管理、市场营销与文化传播等领域。而关于中产阶层休闲与空间实践的研究，则已积累了较为丰富的理论资源。为了清晰地定位本研究的理论贡献，有必要将相关文献，大致归纳为关于中产阶层休闲与身份认同的研究、关于城市与自然关系的社会学探讨，以及作为本研究核心理论基础的空间社会学三个主要脉络。在中产阶层休闲与身份认同的研究层面，皮埃尔·布尔迪厄的理论，提供了奠基性的分析工具。布尔迪厄深刻地指出，休闲活动从来不是纯粹的个人选择，而是社会“场域”中，不同阶层运用其“资本”，进行“区隔”与身份展演的竞技场。消费的品味，即“惯习”，是阶层地位最微妙、也最顽固的标记。在这一理论框架下，中产阶层的休闲选择，往往体现出一种对体力劳动的疏离，以及对文化、审美与知识的追求。在中国情境下，已有大量研究，探讨了中产阶层如何通过旅行、健身、艺术欣赏等休闲实践，来建构其现代、健康、有品位的“精英”身份，并与大众的、通俗的休闲方式，划清界限。这些研究，为我们理解“精致露营”作为一种典型的中产阶层休闲方式，其背后深刻的身份焦虑与“区隔”诉求，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参照。在关于城市与自然关系的社会学探讨层面，雷蒙·威廉斯的经典论断——“自然”本身是一个被历史与文化所建构的概念——为我们提供了批判性的起点。他指出，在工业化与城市化进程中，当真正的乡村与荒野，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消失时，一种被浪漫化、田园化、审美化的“自然”观念，便被生产出来，以作为对城市文明的“他者”与“解药”。这一理论脉络，启发我们去思考，“露營热”中所追捧的“自然”，并非一种原初的、自在的自然，而是一种经过城市中产阶层的美学标准所筛选、裁剪和“净化”过的、符合其想象的“景观化自然”。它是城市文明的产物，而非其对立面。在空间社会学理论层面，亨利·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为本研究提供了最核心的分析框架。列斐伏尔革命性地提出，空间并非一个中立的、物理性的容器，而是一个充满权力、意识形态与社会关系的、被持续“生产”出来的社会产物。他所提出的“空间实践”、“空间的再现”与“再现的空间”三位一体的分析模型，为我们系统性地解码“露营”这一复杂的空间现象，提供了精妙的工具。例如，露营地运营商的规划与社交媒体上的“露营攻略”，共同构成了“空间的再现”（构想的空间）；中产阶层在营地中的具体行为与装备使用，构成了“空间实践”（感知的空间）；而他们在这一过程中所体验到的、那种混合了自然、舒适与社交的、充满象征意义的“逃离感”，则构成了“再现的空间”（活生生的空间）。综合来看，现有文献为我们理解“露营热”背后的阶层动机与文化逻辑，提供了丰富的理论资源。然而，一个清晰的研究缺口在于，能够系统性地、明确地将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作为一个整合性的分析框架，来专门地、深入地、机制性地探究“露营热”中所蕴含的、“逃离”与“回归”的“空间悖论”的研究，尚不多见。现有研究，或将其视为一种消费趋势，或将其视为一种媒介现象，但未能将其精准地定位为一种深刻的、当代的“空间生产”实践，并深入到其内在的运作肌理之中，去揭示其是如何在一个具体的、物理性的营地空间中，同时完成对“自然”的征用与对“城市”的再生产的。本研究的理论创新之处正在于此。四、研究方法本研究的核心目标，是从空间社会学的理论视角，深入剖析“露营热”中，中产阶层的“逃离”与“回归”的内在空间悖论。鉴于研究问题的核心在于理解一种新兴的、充满象征意义与实践细节的社会文化现象，而非进行大规模的因果关系检验，本研究在整体研究设计上，采用了一种扎根于解释主义范式的、以民族志为导向的多案例研究方法。这种方法论，旨在通过对典型案例的长期、深入的田野浸入，来“深描”“精致露营”的真实图景，并从中提炼出具有理论解释力的核心机制。本研究的案例选择，遵循了“典型性”与“差异性”相结合的原则，以期能够捕捉到“精致露营”在不同空间形态下的共性与特性。本研究选取了中国某一线城市周边的三类具有代表性的商业化露营地，作为核心的研究案例。这三类营地，在“自然”属性与商业化程度上，存在显著差异：案例一，是一个位于城市大型公园内的“城市营地”，代表了将露营彻底“景观化”的极端形态；案例二，是一个位于远郊、拥有山林湖泊等自然资源的“自然风光型”营地，代表了主流的精致露营模式；案例三，则是一个以特定社群活动（如音乐、瑜伽）为主题的“主题社交型”营地，代表了露营与特定文化圈层结合的形态。本研究的数据收集，主要采用三种相互补充的质性方法。第一，是线上与线下的双重民族志观察。在线上，研究者对主流社交媒体平台（特别是小红书与抖音）上，与“精致露营”相关的大量笔记、照片、视频与评论，进行了为期一年的追踪与内容分析，重点关注用户是如何通过视觉语言，来建构“露营美学”与“逃离”叙事的。在线下，研究者以露营参与者的身份，对三个案例营地，进行了多次的、包含过夜体验的参与式观察，细致地记录了露营者的空间布局、装备使用、社交互动、以及与自然环境的真实互动情况。第二，是半结构化深度访谈。本研究对三十位核心行动者，进行了深度访谈，其中包括二十位不同类型的露营参与者（从资深玩家到初次体验者，涵盖不同职业与家庭构成）、五位营地运营者、以及五位露营装备品牌的从业人员。访谈旨在深入探究参与者进行露营的动机、其对“逃离”的理解、其空间实践背后的考量，以及运营者是如何“设计”和“再现”露營空间的。第三，是视觉材料分析。研究者系统性地收集了社交媒体上的“网红”露营照片与营地的官方宣传图片，运用符号学的方法，对其视觉元素、构图范式与所传达的象征意义，进行深入的分析。本研究的数据分析，将是一个在理论框架与经验材料之间，进行持续对话与相互阐明的诠释过程。分析过程大致遵循主题分析的逻辑步骤。首先，研究者将对所有的田野笔记、访谈转录稿与视觉材料，进行反复的、沉浸式的阅读。其次，在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三元框架与布尔迪厄的“资本—惯习—场域”理论的引导下，对资料进行系统的编码。最后，研究者将围绕“空间的景观化”、“空间的舒适化”、“空间的区隔化”等核心主题，对三个案例进行系统的比较分析，并最终构建出一个能够深刻地、立体地阐释“露营热”空间悖论的整合性理论模型。五、研究结果与讨论通过对三类典型露营地的深入民族志考察，并将其置于空间生产的理论框架下进行分析，本研究的核心发现是，“露营热”中，中产阶层的“逃离”，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象征性”的姿态，其实质，是一场以自然为幕布、对城市生活逻辑与阶层身份进行“再生产”与“再确认”的“回归”实践。这种看似矛盾的现象，并非个体的无意识行为，而是一种深刻的、集体的“空间生产”活动。它通过对郊野空间的系统性改造，最终创造出了一种被称为“被驯化的荒野”的新型空间形态。这一空间生产的内在悖论与运作机制，可以被清晰地解码为“空间的景观化”、“空间的舒适化”与“空间的区隔化”三个相互交织、层层递进的核心层面。第一，空间的景观化：作为“摄影棚”的自然。这是“精致露营”空间生产的起点与主导逻辑。与传统户外运动中，自然作为需要被探索、被适应、甚至是需要与之搏斗的“客体”不同，在“精致露营”中，自然的首要功能，是被“景观化”，即被改造为一个符合社交媒体传播美学的、可控的、优美的“背景板”或“摄影棚”。在我们的田野观察与网络民族志分析中，这一机制表现得淋漓尽致。参与者的空间实践，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一种“镜头优先”的逻辑所驱动的。从帐篷的朝向、天幕的搭建角度、桌椅的摆放位置，到夜间氛围灯串的缠绕方式，每一个细节，都首先服务于是否“上镜”、是否能构成一幅完美的画面。一位资深露营爱好者在访谈中坦言：“说实话，搭营地的过程，一半是为了住得舒服，另一半就是为了拍照好看。很多东西，其实没什么用，但摆在那里，照片的层次感就出来了。”这种实践，深刻地印证了德波关于“景观社会”的论断：重要的不是体验的真实性，而是体验的“可被再现性”。自然环境的真实性（如泥土、蚊虫、不可预测的天气）在很大程度上，被视为一种需要被克服或被遮蔽的“干扰”，而其经过美学“滤镜”提纯后的视觉元素（如夕阳、草地、星空），则被最大化地利用。第二，空间的舒适化：作为“户外客厅”的营地。如果说“景观化”是对自然进行的“视觉驯化”，那么“舒适化”则是对其进行的“身体驯化”。“精致露营”的核心特征，便是通过携带海量的、现代化的城市生活设备，将城市中产所熟悉的、高度舒适化的“家”的空间体验，完整地“复制”和“粘贴”到野外。这种“搬家式”的露营，其装备清单，生动地反映了这一逻辑。从柔软的充气床垫、制暖或制冷的电器，到可以播放电影的投影仪、可以制作精致餐饮的全套厨具，城市生活的便利设施，被悉数搬到了营地。一位带着孩子来露营的母亲在访谈中表示：“我们出来，是为了换个环境，放松一下，不是来‘受罪’的。孩子要能睡好、吃好、玩好，这是最重要的。”这种对舒适度的极致追求，深刻地体现了中产阶层的“惯习”：一种对身体的精心照料、对生活品质的敏感，以及对不可控环境的规避。通过这种方式，充满不确定性的“荒野”，被成功地改造为了一个安全的、可控的、功能齐全的“户外客厅”。这并非一种对城市生活的逃离，而是其生活半径的、一次舒适而安全的“郊野化”延伸。第三，空间的区隔化：作为“社交场域”的部落。当自然被景观化与舒适化之后，露营地便从一个地理空间，转变为一个具有明确社会属性的“场域”。在这个场域中，中产阶层的社交逻辑与身份区隔实践，被清晰地再生产出来。这种“区隔”，首先体现在经济资本的“门槛”上。一套完整的、符合“精致”标准的露营装备，其花费动辄数千甚至数万元。营地的收费，也远非普通公园可比。这在客观上，形成了一个经济上的筛选机制，将其他阶层，有效地排除在外。其次，体现在文化资本的“品味展演”上。对装备品牌的认知、对不同风格（如日系、军事风）的把握、对户外技能的熟练程度（哪怕只是表演性的），都成为了圈层内部，进行身份识别与地位排序的微妙“代码”。最后，它体现为一种“部落化”的社交。在营地中，人们倾向于与背景相似、品味相投的“同类”进行互动，孩子们一起玩耍，大人们则在交流工作、教育、投资等城市中产的核心议题。一位营地运营者观察到：“来我们这里的，基本都是几家人约好一起来。他们形成一个自己的小圈子，跟外面的人，其实没什么交流。”因此，露营地，如同一个临时的“飞地”，成为了中产阶层逃离城市公共空间中“混杂性”的、一个更为纯粹、同质化的“社交部落”，从而完成了对其阶层身份的再确认。六、结论与展望本研究从空间社会学的理论视角，对“露营热”中，中产阶层“逃离”与“回归”的内在空间悖论，进行了系统的剖析。研究的核心结论是，被广泛视为“逃离城市”的精致露营实践，在其本质上，是一场深刻的、对城市生活逻辑与阶层身份的“空间化回归”。中产阶层并非在逃向一个“自在”的自然，而是在主动地、系统性地“生产”一种符合其阶层惯习与审美偏好的、被称为“被驯化的荒野”的新型空间。这一悖论性的空间生产过程，主要通过“空间的景观化”、“空间的舒适化”与“空间的区隔化”这三大核心机制来实现。它们共同作用，将郊野空间，从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他者”，改造为一个服务于视觉展演、身体舒适与圈层社交的、可控的、城市化的“飞地”，并最终以一种象征性的“逃离”姿态，完成了对其中产阶层身份认同的再巩固。本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