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自题金山画像》赏析

苏轼《自题金山画像》赏析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当风烛残年的苏轼从海南贬所北归途经润州（镇江）时，已是66岁的老人了。苏轼在金山寺看到李公麟（北宋名画家，苏轼好友）所画东坡像，回顾一生，心潮难平，感慨万千，写下此诗。临近人生旅途的终点，诗人诙谐风趣的天性依然不改，以自嘲而又自豪的戏言对自己一生做评说。两个月后，一代文豪病逝常州，这首诗竟成了诗人的自挽之词。诗人手起笔落，先写“像”破题；但这支老辣圆熟的诗笔并不接触具体的体态容貌，而是两用妙喻（亦是两典），写画面所绘之形体及画面难绘之内心，幽默的语调中透露出开朗豁达的气度。“已灰之木”典出《庄子·齐物论》，说南郭子綦的肉体已“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其精神则“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庄子·田子方》）。诗人喻自己经过数十年的“炼狱”，内心已升华到“忘情物我”，超然物外的境界。“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八声甘州》），自己早忘却了争虚名浮利的心机。要之，此绝非指诗人内心已如枯木一枝、死水一潭。诗人的人生之舟虽多次触礁搁浅，但那颗炽热的赤子之心从未冷却。请听诗人的心声：贬黄州（今湖北黄冈）时高唱“一蓑烟雨任平生”（《定风波》）、“谁道人生无再少”（《浣溪沙》）；贬惠州（今广东惠阳）时放歌“南来万里真吾图”（《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不辞长作岭南人”（《食荔枝》）；贬儋州（今海南儋县）时长吟“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不系之舟”典出《庄子·列御寇》，原指得道者像随波飘浮的扁舟虚心遨游的境界。诗人用此典已达“化境”，并且赋予了它极为丰富的内涵。当时诗人正在漂泊，是诗人眼前境况的实写。同时又是诗人一生际遇的缩写。“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入江海”（《游金山寺》）。“遂从此而入海，眇翻天之云涛”（《松鏐赋》）。诗人自与父洵、弟辙乘船出川以来，宦海浮沉四十余年，在风浪中搏击，在苦海中挣扎，恰似“不系之舟”。这句还有过渡之妙：“不系之舟”在江河湖海中漂流，遂有下面“三州”之泊。接着诗笔由自身之“像”转而论一生之“功”。这是顺流而下之势，顺理成章之笔。诗人也曾“居庙堂之高”，两任翰林学士，这在世人的眼中当是辉煌夺目的“功业”；但诗人于此不屑回顾，而把几次贬所视为建功立业的疆场。先是因乌台诗案被人构陷，虎口余生，贬赴黄州；后又被弹劾“排谤先帝”“讥斥先朝”，贬赴惠州；紧接着因惠州《纵笔》诗中有“报道先生春睡美”句，宰相章惇笑道：“苏轼还这般快活吗？”遂贬“天涯海角”的蛮荒之地，海南岛的儋州。前后贬居十有余年。诗人“处江湖之远”，又“不以己悲”“虽废弃，未忘为国家虑”（《与滕达道书》），尽力做有益于民的好事。但身为逐臣，有职无权，形同流放，其为国为民的功业远不能与他在杭、密、徐三州任上相比。那么，黄、惠、儋三州“功业”究竟指何而言？苏轼每次得罪皆因文字，痛感“平生文字为吾累”（《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也曾发誓“扫除习气不吟诗”（《答周循州》），但“澄清天下之志”的心声时刻召唤着他，尽管贬所一处比一处荒僻凶险，他总是驰骋翰墨，笔耕不辍。“文章憎命达”（杜甫《天末怀李白》），两次居官朝廷都是他创作的荒歉年头，而三州的谪居生涯却是他创作的丰收时期。“自斥东坡（此指黄州），其学日进，沛然如川之方至”（苏辙《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黄州四年余，共有诗词文赋、小品书信等600多篇，在惠、儋二州近六年，单诗歌就四百多首，可谓硕果累累。同时，罢黜三州使他这个被抛出喧嚣官场的“闲人”，有充裕的时间、充沛的精力，完成了《易传》9卷、《论语说》5卷、《书传》13卷三部学术著作。诗人曾不无自豪地说：“抚视《易》《书》《论语》三书，即觉此生不虚过……其他何足道。”（《答苏伯固》）由此可知，三州“功业”，主要指“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世”的“文章”（曹丕《典论·论文》）。苏轼一生追求诗歌艺术的“奇趣”。其评陶渊明诗云：“初看若散缓，熟读有奇趣”（《评陶诗二则》），评柳宗元诗说：“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评柳诗三则》）。他晚年人品文品渐老渐熟，其诗更是“浅中有深，平中有奇”（刘熙载《诗概》）。这首诗最触目的“奇趣”是地名连用，殊不厌重。李白七绝《峨眉山月歌》连用五地名而不露痕迹，因为他把地名融化在叙事、写景、抒情之中；杜甫七律《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连用四地名也令人叫绝，因为他用“即从”“穿”“便下”“向”等字将四地连接起来，表达了诗人难以言状的喜悦之情；苏轼此诗连用三州地名，亦十分奇绝。三州既是诗人仕途失意的写照，又是矗立在诗人创作道路上的三块丰碑。从语言看，六言三音节，两字一顿，中间无联系之词，无拖腔之音，吟诵起来声断、气断，给人一种坎坷不平、阻滞不畅之感。这正表现了诗人在这三州十余年的风雨人生。从结构看，正是上面的“不系之舟”将这“各在天一涯”的三地紧紧连接在一起。三州连用，真是“天然凑泊”、奇妙入神。奇而无趣往往失之肤浅，奇而有趣才深沉有味，含化难尽。对“三州功业”的抒写，初读之似惑然不解，熟思之始恍然大悟。正语？反语？自慰？自嘲？喜耶？愤耶？你不妨都回答一个“是”字。就治国安邦说，是反语，是自嘲，是愤；就文学创作说,又是正语,是自慰,是喜。诗人一生体验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一肚皮不合时宜”（袁中道《次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