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评估_枕中记_的思想价值

收稿日期： 作者简介： 周承铭（ ） ， 男， 吉林德惠人， 长春社会主义学院 长春中华文化学院副教授， 文学硕士， 长春工业大学人文 学院客座教授， 硕士生导师， 主要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 中华文化。 重新评估 枕中记 的思想价值 周 承 铭 （ 长春社会主义学院 长春中华文化学院， 吉林 长春 ） 摘要： 枕中记 的主题既不是人生如梦， 富贵如烟， 也不是什么暴露官场险恶和讽刺封建文人热衷功名利禄， 或是“ 劝人不要躁进” ， 而是教谕人们什么是人生幸福和怎样去实现人生幸福， 思想倾向并不消极。其思想价值一 是提出了“ 适” 这个重要的人生哲学范畴， 揭示了人生幸福的构成要素以及幸福模式多元并存的特点； 二是肯定了 劳动， 肯定了劳动人民生活， 特别是普通农民生活的价值； 三是强调“ 窒欲” ， 主张现实中的问题在现实中解决， 反映 了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 四是再现开元盛世的历史真实， 折射出作者对现实政治的强烈不满。 关键词： 沈既济； 枕中记 ； 思想价值； 适； 人生幸福模式； 劳动价值； 窒欲 中图分类号： 文献标识码： 文章编号： （ ） ： ： 网络出版时间： ： 网络出版地址： ： 沈既济的 枕中记 是唐人传奇小说的名作之 一， 所述“ 黄粱梦” 故事至今广为流传， 对文学、 宗教， 甚至当今的旅游经济仍然发挥着重要的思想文化资 源作用。但是， 在学术研究领域， 当代学者们却并不 看好这篇小说。首先是认为它的思想价值不高。其 一， 认为主题偏重消极。小说客观上对封建社会官 场的险恶和争权夺利互相倾轧的丑态， 以及封建知 识分子醉心功名利禄思想作了揭露， 具有一定的批 判意义。但小说着重渲染和突出的思想主题仍然是 人生如梦， 消极的成分大于积极的因素。其二， 认为 立意与 南柯太守传 相同， 思想性上没有独到之处。 其三， 认为受道家思想影响或宣扬佛道消极出世的 思想， 对现实矛盾采取了消极逃避态度。认真研究 作家作品， 笔者以为当代学者们对 枕中记 的评价 还殊欠深刻、 全面和公允。 一 主题是叙事性文学作品构置人物、 情节， 营造矛 盾冲突的核心。要判定一篇小说的思想价值和艺术 价值， 最重要的是看它有一个什么样的主题和怎样 成功地表达了这个主题。 枕中记 的主题， 应该说 是目前我们所见到唐代传奇小说中表达得比较明确 具体的一篇了， 既不是什么人生如梦、 富贵如烟， 也 不是什么暴露官场险恶和讽刺封建文人热衷功名利 禄， 或是“ 劝人不要躁进” （ ）等等， 而是在中唐动 荡不安、 危机四伏， 统治阶级内部斗争激烈的社会历 史背景下深刻地思考和回答什么是“ 适” 和怎样去实 现“ 适” 的人生根本问题。其实， 沈既济在 枕中记 的开篇即点出了小说的主题， 藉卢生与吕翁的邸舍 对话， 先后次提到人生之“ 适” 的问题， 其欲人明了 之心， 可谓昭然可见。何谓人生之适？作为一个有 关人生观的命题， 正是作者要着力回答的问题。小 说通篇无论讲故事还是发议论皆以此为枢轴， 只不 过是千百年来基于各种原因无人予以应有的重视罢 了。那么， 究竟什么叫“ 适” ？非要我们用现代语言 给出一个比较趋近于合理的解释， 那就应该是“ 人生 幸福” 。以是言之， 枕中记 的主题， 就是教谕人们 什么是人生幸福和怎样去实现人生幸福。 从卢生与吕翁在邯郸道左之乡村小店邂逅相 遇， 到卢生经历枕中富贵， “ 荣适如志” ， 再到卢生怃 然感慨， “ 稽首再拜而去” ， 作者的笔触， 就其社会广 度而言， 纵贯朝野， 横跨内地边疆； 就其时间长度而 言， 前后历“ 五十余年” ， 从父祖辈一直写到儿孙辈， 涉及代人。小说的故事情节堪称丰富多彩， 跌宕 起伏， 摇曳多姿， 但总括起来， 主要内容亦不过有三。 其一， 是卢生人生理想的提出。卢生虽为农家 第 卷第期 年 月 （ 社会科学版） （ ） 子， 却因家“ 有良田五顷， 足以御寒馁” ， 而有条件跻 身于读书人行列， 并且因自己“ 尝志于学， 富于游 艺” ， 对应举入仕曾经充满信心， “ 自惟当年， 青紫可 拾” 。结果， 历少年、 青年， 以至壮年， 却仍是一白丁。 无奈之下， 只好脱去长衫换短褐， 亲事农耕， 以田圃 为业， “ 衣短褐， 乘青驹， 将适于田” ， “ 今已适壮， 犹勤 畎亩” 。但是， 作为一个读书人， 虽然已身在垄亩之 间， 却并不会轻易放弃他固有的人生追求。所以， 当 吕翁问及“ 此不为适， 而何谓适” 时， 卢生几乎是不假 思索即说出了他的人生理想： “ 士之生世， 当建功树 名， 出将入相， 列鼎而食， 选声而听， 使族益昌而家益 肥， 然后可以言适乎。 ”按照卢生表述的先后顺序， 他所提出的人生幸福标准， 概括起来无非是做大事、 树大名、 当大官、 享大福、 发大财， 成大族这样一些比 较世俗的人生追求， 简言之， 也就是富贵人生。这第 一次卢吕对话， 是小说的第一个情节单元， 而这一情 节单元的核心就是卢生所表达的追求大富大贵的人 生理想。 其二， 是卢生人生理想的实现。道士吕翁已“ 得 神仙术” ， 他的神仙术之一， 就是能让卢生的人生理 想顷刻化为现实， “ 子枕吾枕， 当令子荣适如志” 。卢 生枕上吕翁授予的青瓷枕， 在枕中世界开始了全面 实现他的理想追求的另一人生历程。结高门， 娶娇 妻， 迅速暴富； 中进士， 入仕途， 一路蹿升。“ 应制， 转 渭南尉， 俄迁监察御史； 转起居舍人， 知制诰。三载， 出典同州， 迁陕牧三年， 征为常侍。未几， 同中 书门下平章事。数年 复追为中书令， 封燕国 公。 ” 从不入流的小吏一直做到当朝一品大员， 几乎 是三五年就要上一个台阶， 官运之亨通古今鲜有比 肩。论功绩， 其文治武功足以彪炳史册， “ 自陕西凿 河八十里， 以济不通。邦人利之， 刻石纪德。 ” “ 大破 戎虏， 斩首七百级， 开地九百里， 筑三大城以遮要害。 边人立石于居延山以颂之” ； 论名望， 堪称声闻天下， 誉满当代， “ 时望清重， 群情翕习” ， “ 献替启沃， 号为 贤相” ； 论权势， “ 出拥节旌， 入升台辅” ， 位极三公， “ 与萧中令嵩、 裴侍中光庭同执大政十余年” ； 论财 富， “ 良田、 甲第、 佳人、 名马， 不可胜数” ； 论享乐， 不 止列鼎而食， 选声而听， 连其“ 后庭声色， 皆第一绮 丽” ； 论人脉， 儿孙满堂， 家族昌盛， “ 生五子皆有 才器” ， “ 有孙十余人” ， 不仅人丁兴旺， 才俊辈出， 且 联姻“ 天下望族” ， 拥有广泛而深厚的社会关系； 论寿 数， “ 年逾八十” ， 高寿而终。古人所崇尚的“ 五福” ， 可谓无一或缺。但与此同时， 他也因这些人生富贵 而多次蒙受沉重的打击。仅仅因为招致同僚妒忌， 即一次遭贬， 一次被远放荒徼， 甚至还经历了一段囹 圄之灾， 几乎丢了性命。“ 下制狱。府吏引从至其门 而急收之。生惶骇不测引刃自刎。其妻救之， 获免。其罹者皆死， 独生为中官保之， 减死罪， 投驩 州。 ” 不仅如此， 最后甚至竟连所有封建官吏艳羡的 皇帝恩宠也成了他的负担和羁绊。“ 后年渐衰迈， 屡 乞骸骨， 不许。 ” 没有可以告老还家， 颐养天年的自 由， 而官居要职也因肩负责任过重而使心理承受巨 大的压力， “ 负乘贻寇， 履薄增忧， 日甚一日” ， 拥有权 力并没有当初想象的那样美妙和滋润。卢生在枕中 的这一生可用大富大贵， 大起大落， 大灾大难来概 括， 他确实得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幸福、 享乐， 但也 遭遇了常人不易遭遇的惊恐、 磨难。枕中人生， 是小 说的第二个情节单元， 实现现实人生的理想是这一 单元着力反映的内容。 其三， 是卢生实现人生理想后的体悟。从枕中 世界回到现实世界， 现实人生中的一切似乎并没有 因为他经历了枕中人生的大富大贵而有所改变， 他 的生活依然是原来那么平常， 身份依然是原来那么 卑微， 衣装也依然是原来那么敝亵， 道士吕翁仍然坐 在身旁， 甚至邸舍主人蒸黍也还是那样在进行中， 几 乎所有的可视可感皆“ 触类如故” 。但是， 最不容易 改变的却发生了极其深刻的变化， 那就是卢生的思 想认识和人生态度。“ 夫宠辱之道， 穷达之运， 得丧 之理， 死生之情， 尽知之矣。 ” 两种不同的人生经历， 让他体尝到了看着光鲜亮丽的人生同样有“ 困” 的苦 恼， 觉着黯淡乏味的生活也同样蕴藏着“ 适” 的快乐， 懂得了宠辱、 穷达、 得丧以及死生的道、 运、 理、 情（ 都 只是相对的， 没有绝对的） ， 最根本的是深刻认识到 了“ 人生之适， 亦如是矣” ， 从而不再执著于长期困扰 他的只以荣华富贵为人生幸福的情结， 转而以平和 的心态来接受现实而平常的生活。而事实上， 卢生 这个人生追求和人生态度的重大转变并不是那么轻 而易举完成的， 而是“ 怃然良久” 的结果， 是经过一个 长时间的深刻思考和理解， 甚至可能是经过一个十 分激烈而痛苦的思想斗争过程才得以实现的。这第 二次卢吕对话， 是小说的最后一个情节单元， 卢生心 悦诚服地接受了道士吕翁给他的人生教诲是这一单 元的主旨。 人生追求、 人生目标、 人生理想与人的幸福观、 幸福感互为表里， 从一定意义上说， 人生追求、 人生 目标和人生理想决定人的幸福观。当现实满足或基 本满足了人们的追求、 目标和理想时， 幸福感就会油 然而生， 反之， 就会觉得人生是不完美的， 甚至是不 幸的。要理解人生幸福， 首先必须审视人生追求、 人 生目标和人生理想的真实性与合理性。卢生通过换 年 月 河北北方学院学报（ 社会科学版）第期 位人生体验， 否定了原有的人生追求、 人生目标和人 生理想的唯一合理性， 也就真正懂得了什么是人生 幸福和应该怎样去实现自己的人生幸福。 二 要重新评估 枕中记 的思想价值， 仅仅是重新 认定其思想主题还远远不够， 当代学者们在研究中 所涉及的几个重要问题也必须进一步澄清。 一是小说真的是认为“ 人生如梦” 或“ 梦如人生” 吗？学者们立论的依据， 主要是认为作者写卢生所 得到的人生富贵只是一场梦中富贵， 醒后一切皆空， 甚至 “ 一 旦 惊 醒，还 不 到 蒸 一 顿 黄 粱 饭 的 工 夫” （ ）， 最终不过是要表达人生只是一场梦， 是 虚幻的和没有价值的； 人生没有意义， 附着在人生之 上的一切（ 包括权利、 财富、 地位、 名誉、 婚姻、 家庭， 甚至也包括人的情感） 也就更没有意义这样一些“ 消 极出世思想” （ ）。人生与梦结合就一定是人生 如梦， 甚至只要有梦境描写就是人生如梦， 这种认识 方法多年来在中国文学研究中广为流行。类似情形 还有看到青年男女就一定是爱情， 出现官僚地主就 必然是阶级矛盾等等。这种认识方法是典型的形而 上学， 违背了认识论上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基本原 则， 一如幼儿园里的看图说话游戏， 直观、 浅显， 但很 幼稚。梦， 原本是一种人的心理现象， 它和人生命运 的通达或乖蹇没有必然联系； 梦境描写， 在文学中也 只是一种审美表达形式而已， 本身不可能具有固定 的涵义， 它的涵义会因时因事因人因需要而异， 最根 本的还在于作者的赋予和怎样去赋予。“ 人生如梦” 这一思想的表现形式可以是形形色色， 但本质内涵 主要不外乎两点： 其一， 否定现实人生的意义； 其二， 否定现实人生的形式， 特别是体现世俗价值的形式， 重点又落在否定功名、 富贵等这些世俗的追求上。 我们看 枕中记 ， 第一， 它不否定现实人生的意义。 它的全部内容归根到底就是讲一个“ 适” ， 肯定了人 生幸福， 也就是肯定了现实人生的核心价值； 第二， 它肯定平平淡淡、 健健康康是人生幸福， 同时也承认 功名利禄、 荣华富贵也是人生幸福。它强调人生没 有绝对的幸福， 也没有绝对的困苦， 荣华富贵中有不 被外人所知的忧愁烦恼， 甚至危机风险， 平平淡淡中 也有自己没有感觉到的舒心快乐， 由此提醒人们不 必执着于某一种人生幸福的形式， 只要觉得幸福就 好。第三， 论者们所谓的“ 梦境描写” ， 作者是不能首 肯的。与 南柯太守传 樱桃青衣 等唐传奇主人公 的自然致梦不同， 邯郸卢生的另一种人生经历不是 依靠其本身自然实现的， 是道士吕翁用他的“ 神仙 术” 和青瓷枕给予的， 是“ 俯首就之， 见其窍渐大 乃举身而入” 才得以进入另一个人生世界。如果给 卢生的这段枕中人生强为之名， 应该叫“ 神仙术描 写” 或“ 道术描写” 才对。其实， 沈既济在创作 枕中 记 的当时可能就已想到卢生的枕中人生会被误解 为梦境， 所以才藉卢生之口加以强调： “ 岂其梦寐 也？ ” 这是一个反问句， 人所共知， 在语法学上反问句 的含义应该是否定之否定后的肯定。既然不是“ 梦 寐” ， 又何来的“ 人生如梦” 或“ 梦如人生” ？ 二是“ 稽首再拜而去” 究竟去了哪里？这一点很 重要， 它反映的是卢生最后的人生态度究竟是“ 入 世” 的还是“ 出世” 的， 也是决定能否作出小说的思想 价值就是“ 消极的方面多于积极的方面” （ ）这一 基本判断的重要依据之一。 南柯太守传 写淳于生 梦后的归宿是“ 感南柯之浮虚， 悟人世之倏忽， 遂栖 心道门， 绝弃酒色” ， 做了佛教徒或道教徒， 当代学者 们谈 枕中记 思想内容几乎都把它与 南柯太守传 相提并论， 等量齐观， 这也就意味着认为卢生与淳于 生的最后归宿也没有什么不同。近年来更有论者进 而明议： 对卢生而言， “ 既然人生宠辱穷达得丧死生 都如梦般短暂虚无， 剩下的也只有去当和尚老道隐 士了。 ” 这样的“ 推想” 实在是太想当然。首先， 卢 生的去向应该是小说表达的客观事实， 凭想象作判 断决不是严谨的科学态度。其次， 如果把什么都看 开了， 让卢生佩服得五体投地的高道吕翁就在眼前， 要出家修行不拜此师， 莫非还要舍近求远另投名师？ 此理明显不通。再次， 非僧非道， 也未必一定就是隐 士。生活在民间的士人不一定都是隐士， 严格意义 上的隐士应该是有机会做官而刻意不做的人， 而且 凡此种士多远离社会而隐居山林， 故又称“ 山林之 士” ， 那些因没有机会出仕最后不得不安于平淡的人 只是有文化的平民而已， 至多只能叫“ 遗贤” ， 是被朝 廷遗漏或遗弃的在野人才。卢生即当属于后一种类 型， 他选择的不是“ 入世” ， 也不是“ 出世” ， 而是属于 绝大多数世人的那种寻常人生道路和人生模式。依 据小说的故事逻辑， 他的去向应该是放下烦恼， 放开 胸怀， 轻轻松松地“ 适于田” ， 从事他当日的劳作。 三是悟透人生的结果就一定是消极厌世吗？长 期以来， 人们研究古人的思想， 一遇到有关悟透人生 的表示， 几乎就毫无疑问地将其认定为“ 消极出世” 。 这也是一个极端片面的认识。其实， 在中国思想史 上关于悟透人生这一点， 从来就存在着积极和消极 两大派别， 以佛道为代表的宗教哲学（ 这里边还不能 简单地包括老庄思想） 立足点是否定现实人生的意 义， 基本持消极人生态度； 而以儒家为代表的伦理哲 年 月 周承铭 重新评估 枕中记 的思想价值第期 学立足点则主要是认识和把握人生及社会规律， 主 要持积极人生态度。强调“ 不知生， 焉知死” （ 论 语先进 ） 的千秋至圣孔子曾自述： “ 吾十有五而志 于学， 三十而立， 四十而不惑， 五十而知天命， 六十而 耳顺， 七十而从心所欲， 不逾矩。 ” （ 论语为政 ） “ 不惑” 就已经是悟透了人生， 而经历“ 知天命” ， 最后 达到“ 从心所欲， 不逾矩” 则是进入了悟透人生的至 境， 但古往今来谁会认为最充分地代表着我们民族 “ 自强不息” 精神的孔子之人生态度是消极的？当代 学者们得出卢生“ 大彻大悟， 万念具息” （ ）， “ 看 破红尘” （ ）， “ 出世之想， 不觉自生”， 或“ 存在 着较重的落后因素” ， “ 主要宣传的是富贵如梦、 人生 如烟” （ ）等诸如此类结论的依据， 主要是卢生经 历枕中人生后的那段感言： “ 宠辱之道， 穷达之运， 得 丧之理， 死生之情， 尽知之矣。 ” 但深入分析这段话， 却很难得出上述结论。其一， 从这段话本身看不出 明显的积极或消极的思想倾向， 无法据此作出相应 的结论； 其二， 人的行动可以反映其之前或之中的认 识状态和认识水平， 而卢生最后的去向选择 做 一个平常人， 根本不能说明他就是“ 万念具息” 或悲 观厌世， 最起码他还是想乐观地活着、 幸福地活着， 只是他不再计较以什么样的形式去活着罢了。 四是 枕中记 究竟受到了哪些思想影响？当代 学者们认为， 枕中记 的出现“ 与当时佛道思想的盛 行有关” （ ）， “ 唐时道佛思想最为普遍， 其影响于 文学者， 随处可见， 以短梦历尽一生， 此二篇是为代 表， 其它皆可略也” 。事实亦并非如此。卢生的枕 中经历不足以反映人生虚幻， 其顿悟感言也不足以 说明看破红尘。那么道士吕翁的话语必然要反映道 教思想了吧？而事实上也不是。吕翁所谓“ 无苦无 恙， 谈谐方适” 即是人生之“ 适” 的观点， 实际上也只 是最平常、 最世俗的价值观念。宗教职业者也毕竟 生活在人间， 在他们身上宗教性与世俗性并存是必 然的， 不可能一切言行都具有宗教意义。小说中真 正值得人们去做思想归属研究的倒是“ 此先生所以 窒吾欲也” 这句话。而“ 窒欲” 却又是儒释道三家思 想诸多的共同交合点之一， 决非一家独有之专利。 佛教重要经典云： “ 一切众生从无始际， 由有种种恩 爱贪欲， 故有轮回是故众生欲脱生死， 免诸轮 回， 先断贪欲， 及除爱渴。 ” “ 一切诸众生， 不得大解 脱， 皆由贪欲故。 ” （ 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 卷 上） 道教宗主老子云： “ 罪莫大于可欲， 祸莫大于不知 足， 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 常足矣！ ” （ 老子 章） 又云： “ 见素抱朴， 少私寡欲。 ” （ 老子 章） 儒家亚圣孟子云： “ 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 欲， 虽有不存焉者， 寡矣； 其为人也多欲， 虽有存焉 者， 寡矣。 ” （ 孟子尽心下 ） 诸家表述有异， 但旨归 无二， 这就很难指实于一家或两家。 卢生从枕中世界回到现实， 由衷感激吕翁的教 导。但吕翁的“ 言教” 也只是一句： “ 人生之适， 亦如 是也。 ” 实事求是地说， 吕翁自始至终也没讲出什么 高深的道理， 只是给了一段当事人最为渴求的人生 现实， 道理完全是当事人从自己的人生经历中体悟 出来的， 解铃仍是系铃人。这种特别的施教方法倒 是鲜明地体现了道家的追求： “ 不言之教， 无为之益， 天下希及之。 ” （ 老子 章） 但与此同时， 小说也多 处流露出儒家的思想。譬如， 作者批判卢生嫌弃“ 衣 装敝亵” ， 其思想基础就应该是孔子所谓“ 士志于道， 而耻恶衣恶食者， 未足与议也。 ” （ 论语里仁 ） 再 譬如， 小说不否定富贵也是秉承了儒家“ 富与贵， 是 人之所欲也” （ 论语里仁 ） 的思想。有唐一代几 乎未设文禁， 是中国历史上继先秦之后的又一次思 想大解放时代， 佛道思想盛行时期， 同时也恰是儒家 思想强化时期， 佛道思想从来就没有占过上风。这 是历史事实。 枕中记 是多种思想影响作用的产 物， 反映了当时儒释道思想的相互融合借鉴， 也是不 可否认的历史事实。 三 在重新认定了思想主题， 以及进一步澄清了当 代 枕中记 研究中的一些关键性问题的基础上， 再 来审视这篇小说， 则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思想价值 不仅是高， 而且是非常之高， 其中有的思想内容在中 国古代文学史上甚至堪称是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 第一， 把“ 适” 作为重要的人生哲学范畴加以讨 论， 揭示了人生幸福的构成要素， 以及幸福模式多元 并存的特点。考察“ 适” 这个词语的流变， 可以发现 以唐代为分界线， 唐以前不含有快乐、 幸福的义项， 从唐开始反映这一义项的用法逐渐普遍。如白居易 江州司马厅记 ： “ 官不官， 系乎时也； 适不适， 在乎 人也。 ” （ ）后来自编文集还把反映其个人生活内 容的一类诗歌总名为“ 闲适诗” ； 另外， “ 适” 在其它传 奇小说中也有运用， 如 续玄怪录裴谌 ： “ 吾沉子 浮， 鱼鸟各适， 何必矜炫也。 ” （ ）应该说， “ 适” 在 唐代， 特别是中晚唐时期是一个比较时尚的词语。 但沈既济是把“ 适” 作为一个重要的人生哲学范畴加 以认真讨论的。小说通过关于人生幸福观的严肃对 话， 特别是另一种人生模式的实际体验， 深刻地回答 了为其同时代普遍关心的有关人生之“ 适” 的一系列 重要问题。首先， 提出了“ 适” 与“ 困” 相对立的观点。 年 月 河北北方学院学报（ 社会科学版）第期 认为只有“ 困” 没有“ 适” ， 不是正常的人生， 而是“ 苟 生” 。其次， 揭示出了构成人生幸福的一系列要素。 按小说内容的先后顺序排列， 人生之“ 适” 至少要包 括： 平安（ 无苦） 、 健康、 愉快、 婚姻、 学历（ 科举古又称 “ 出身” ， 略同于今天的学历学位） 、 职业（ “ 秘校” 还算 不上官职） 、 权力、 政绩、 荣誉、 名望、 信任、 温饱、 家庭 （ 子孙） 、 社会关系、 享乐、 财富、 休闲、 长寿等诸多重 要的内涵。对幸福要素如此全面的揭示， 在西方至 多是到近现代才有的事。其三， 强调了人生幸福没 有单一标准， 实现人生幸福也不是单一模式， 各种幸 福模式同时并存， 互不否定； 每种幸福模式都有优 劣， 尽善尽美的幸福模式是不存在的。小说告诉人 们， 高官有高官的苦恼， 农夫有农夫的快乐， 幸福的 人生不是一种模式。同一卢生， 当其生活在微末中， 他肯定“ 建功树名， 出将入相， 列鼎而食， 选声而听” 那种炙手可热才是人生幸福； 而当其真的生活在富 贵中， 却又反过来肯定“ 良田五顷， 足以御寒馁” ， “ 衣 短褐， 乘青驹， 行邯郸道中” 那种平常散淡也是人生 幸福。要大富大贵就可能失去平常散淡， 要平常散 淡就难有大富大贵， 二美从来不兼得， 人生总会有缺 憾， 没有必要以他人的幸福否定自己的幸福， 或以自 己的幸福否定他人的幸福； 向往某种幸福模式， 奋斗 了追求了， 得不到， 就要回到现实， 并在现实中发现 和体味人生的快乐， 这也就是儒家所谓“ 尽人力而听 天命” 的人生态度。卢生能够从吕翁那里欣然受教， 也恰在于他认识到了“ 适” 之内涵的多义性， 模式的 多元性特点。 枕中记 在当时就已受到士人的广泛关注， 生 活在宪宗元和时代的李肇在其 国史补 云： “ 沈既济 撰 枕中记 ， 庄生寓言之类。韩愈撰 毛颖传 ， 其文 尤高， 不下史迁。二篇真良史才也。 ” 生活在文宗开 成年间的房千里亦在其 骰子选格序 云： “ 近者沈拾 遗述枕中事” 。它所表达的有关人生之“ 适” 的重要 思想， 不仅在唤醒着其同时代沉浸在苦闷中的无数 “ 卢生” ， 而且就是放在当今时代也仍有其深刻的指 导意义。在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时代， 统治者和 富裕者都只能是少数， 认为占社会绝大多数的人民 群众是没有幸福的既不符合实际， 同时把掌握权力 和拥有财富作为幸福的唯一标准和模式， 也会导致 社会的躁动不安， 甚至会引发社会的动乱和解体。 第二， 肯定了劳动， 肯定了劳动人民生活， 特别 是普通农民生活的价值。唐代实行均田制， 主要规 定是： “ 以度田之制： 五尺为步， 步二百四十为亩， 亩 百为顷。丁男、 中男给一顷， 笃疾、 废疾给四十亩， 寡 妻妾三十亩。 ” 同时明确： “ 男女始生者为黄， 四岁为 小， 十六为中， 二十一为丁， 六十为老。 ” （ 旧唐书 食货志上 ） 卢生家只“ 有良田五顷” ， 并且需要他“ 衣 短褐” ， 勤于畎亩， 一方面说明家有丁男或中男在 至人之间， 另一方面更说明卢家也只是当时一个 不愁温饱的小自耕农。卢生虽然早先是一个读书 人， 但此时的身份， 从其“ 衣装敝亵” 来看， 已经是一 个经常劳动、 常在田间的农夫， 与其他农夫不同的， 只是他有文化。正因为有这么一点不同， 他虽做了 农夫却瞧不起农夫， 从事劳动却热爱功名， 过着农民 的生活却向往高官厚禄。他不能“ 以田圃为娱” ， 否 定自己的现实人生状态， 实质上就是否定劳动价值 和劳动人民生活的价值。从一定意义上说， 道士吕 翁点悟卢生的过程， 也是引导他发现价值的过程。 他从枕中世界反观实现人生， 才得以发现“ 无苦无 恙” 、 “ 良田五顷， 足以御寒馁” 、 “ 衣短褐， 乘青驹， 行 邯郸道中” 的劳动生活， 同样“ 可以言适乎” 。中国封 建社会的统治者， 一方面在施政理念上把农业强调 到了极致， 另一方面在施政实践上又把农民放在极 其卑下的位置上， 轻农、 贱农、 伤农、 坑农、 害农在任 何一个朝代都屡见不鲜。包括文人阶层在内的统治 集团对待农业和农民历来都是奉行口上是“ 本” ， 心 中为“ 末” ， 知行不一的虚伪做法。就连号称一代明 君的李世民， 骨子眼里也瞧不起农民， 譬如他辱骂魏 征， 就经常背后称其为“ 田舍翁” 。 枕中记 通过卢 生对人生幸福的两次认识， 对人生幸福模式的两次 选择， 真心地肯定了劳动价值， 真诚地歌颂了作为社 会底层的农民生活， 体现了对当时农民和农民生活 的理解和尊重， 其重大历史意义不可低估。 第三， 强调“ 窒欲” ， 主张现实中的问题在现实中 解决， 反映了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小说为卢生指 出的实现人生幸福的道路， 就是“ 窒欲” ， 即节制无法 满足的欲望。改变不了现实， 那就改变自己， 同样可 以到达幸福的彼岸。也正是基于这样的主张， 卢生 最后才没有去做和尚也没有去做道士， 还是依旧选 择了做一个有文化的农夫。卢生的苦恼最终还是依 靠自己的智慧得以化解。人的问题还是要人自己来 解决。相信人能够救人， 这就是积极的人生态度。 相反， 像 南柯太守传 樱桃青衣 等小说要么主张 “ 栖心道门” ， 要么主张“ 绝迹人世” ， 不相信人能救 人， 只相信神能救人， 那就是消极人生态度。在任何 一个时代， 对任何一个人而言， 理想和现实总会有一 定差距， 真正能够完全实现自己理想的总是少数人。 所以， “ 窒欲” 无论是在历史上还是现实中都有其合 理性， 社会的正常秩序需要一定的知足思想和知足 心理来维系。从中国古代思想体系看， 关于“ 窒欲” 年 月 周承铭 重新评估 枕中记 的思想价值第期 的思想， 从先秦时期的“ 寡欲” 、 “ 无欲” ， 到宋明以后 “ 存天理， 灭人欲” 的“ 灭欲” ， 是一脉相承的， 其间如 果没有沈既济为代表的“ 窒欲” 思想这一重要环节， 那就意味着在董仲舒之后， 在程朱之前， 出现了一个 较大的历史空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