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觉民《与妻书》（原文、注释、译文、段析、总评）

林觉民《与妻书》（原文、注释、译文、段析、总评）与妻书①林觉民01【原文】意映卿卿如晤①，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③书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注释】⑬选自《广州三月二十九革命史》(民智书局1926年版)。林觉民(1887-1911)，字意洞，号抖飞，又号天外生，福建闽县(今福州)人，民主革命者: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②〔意映卿卿如晤〕意思如同“我妻见字如面”。意映作者妻子的名字。卿卿，旧时夫对妻的爱称。如晤，如同见面，旧时书信用语。③〔竟〕完成。【译文】意映吾妻，见字如面。我如今写这封信，是要和你永远诀别了！我写这封信的时候，还是人世间的一个人；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成为阴间的一个鬼魂。我写这封信，眼泪和笔墨一起落下，好几次想放下笔不再写下去，又怕你不能体察我的心意，说我忍心丢下你去死，说我不懂得你不愿我死去的心情，所以才强忍着悲痛，向你诉说这些话。【段析】开篇即直抒胸臆，点明这是一封绝笔信，倾诉了写信时“泪珠和笔墨齐下”的极致悲痛，交代了强忍悲痛写信的缘由——怕妻子误解自己的抉择，为全文奠定了悲怆却坚定的情感基调。手法上，以“世中一人”与“阴间一鬼”的强烈对比，凸显生死相隔的残酷，强化悲痛感；“不能竟书而欲搁笔”的细节描写，真实展现了对妻子的不舍与内心的挣扎，让情感真挚可感；同时以“恐汝不察吾衷”的担忧引出下文对心意的阐释，结构上起到了总起和铺垫的作用。02【原文】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毂①?司马春衫②，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③也。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④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注释】①〔彀〕同“够”。②〔司马春衫〕语出唐白居易《琵琶行》:“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这里比喻极度悲伤。春衫，应为“青衫”。③〔太上之忘情〕古人有“太上忘情”之说，意思是修养最高的人，忘了喜怒哀乐之情。④〔充〕扩充。【译文】我最爱你了，就是这份爱你的心意，让我有勇气奔赴死亡。自从我遇见你以来，常常希望天下所有有情的人都能成为夫妻；然而如今遍地都是血腥的乌云，满街都是凶狠的恶犬（比喻反动势力），能称心如意的人家，有几家呢？我不能像那些修养极高的人一样忘却喜怒哀乐，只会像白居易笔下的江州司马那样，为世事悲痛不已。古语说：仁爱的人“尊敬自己的长辈，进而推广到尊敬别人的长辈；爱护自己的晚辈，进而推广到爱护别人的晚辈”。我把爱你的心意加以扩充，去帮助天下人爱他们所爱的人，所以才敢在你之前死去，不顾及你。你要是能体谅我的这份心意，在哭泣之余，也把天下人放在心上，应该也会乐意牺牲我和你的个人福利，为天下人谋求永久的幸福。你千万不要悲伤！【段析】阐释“勇于就死”的根本原因——并非不爱妻子，恰恰是因为深爱，才将个人情爱升华为对天下人的大爱。先表达对妻子的极致爱意，再揭露当时社会“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的黑暗现实，接着引用儒家名言论证“推己及人”的仁爱思想，最终点明牺牲个人幸福是为“天下人谋永福”，逻辑层层递进，让“舍小家为大家”的抉择充满说服力。手法上，引用“司马春衫”的典故，形象传达了对天下有情人不能眷属的悲痛；引用儒家“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名言，为个人情爱向家国大义的升华提供了思想支撑；同时以“汝其勿悲”的劝慰呼应前文，情感上从悲痛转向坚定，体现了革命志士的担当。03【原文】汝忆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尝语曰:“与使①吾先死也，无宁②汝先吾而死。”汝初闻言而怒，后经吾婉解，虽不谓吾言为是，而亦无词相答。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嗟夫!谁知吾卒先汝而死乎?【注释】①〔与使〕与其。②〔无宁〕不如。【译文】你还记得吗？四五年前的某个夜晚，我曾经对你说：“与其让我先死，不如你比我先死。”你刚听到这话时很生气，后来经过我委婉地解释，虽然不认为我说的是对的，但也没有话来反驳我。我的意思是，因为你身体柔弱，一定承受不住失去我的悲痛，我先死，把痛苦留给你，我实在不忍心，所以宁愿让你先死，让我来承担这份悲痛。唉！谁知道我最终却比你先死呢？【段析】通过回忆过往与妻子的对话，展现了林觉民对妻子的深切怜惜。当初“愿汝先死”的想法，并非无情，而是怕妻子承受丧夫之痛，这份“反向的疼爱”与如今“卒先汝而死”的现实形成强烈反差，满含无奈与悲痛，让读者更能体会到他对妻子的深情。手法上，采用回忆叙事的方式，以生活化的对话场景拉近与读者的距离，情感真挚细腻；“与使吾先死也，无宁汝先吾而死”的抉择与“谁知吾卒先汝而死乎”的反问，形成情感上的转折，从当初的怜惜到如今的无奈，增强了情感的感染力。04【原文】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回忆后街之屋，人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并肩携手，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又回忆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复归也，汝泣告我:“望今后有远行，必以告妾妾愿随君行。”吾亦既许汝矣。前十余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且以汝之有身①也，更恐不胜悲，故惟日日呼酒买醉。嗟夫!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②形容之。【注释】①〔有身]有身孕。②〔寸管]指笔。【译文】我真的不能忘记你啊！回忆起后街的那所房子，进门穿过走廊，经过前后厅，再转三四个弯，有一个小客厅，客厅旁边的一间屋子，是我和你共同居住的地方。刚结婚的三四个月，正好是冬天十五前后，窗外稀疏的梅花筛下月光，影子隐约映衬；我和你并肩携手，低声私语，什么事没有说过？什么情感没有倾诉过？到现在回想起来，只剩下满脸泪痕。又回忆起六七年前，我逃家后又回来，你哭着告诉我：“希望今后有远行，一定要告诉我，我愿意跟着你一起走。”我也已经答应你了。前十几天回家，就想趁着方便把这次出行的事情告诉你，可等到和你面对面，又说不出口，而且因为你怀有身孕，更怕你承受不住悲痛，所以只能天天喝酒买醉。唉！当时我心里的悲痛，大概是不能用笔墨来形容的。【译文】通过两个具体的回忆片段——初婚时的温馨时光与逃家复归时的承诺，细致描摹了夫妻间的恩爱与默契。初婚时“疏梅筛月影”下的并肩私语，展现了爱情的美好；逃家复归时妻子“愿随君行”的表白与自己的承诺，体现了夫妻间的信任与相依。而如今“欲语还休”“呼酒买醉”的状态，与过往的温馨形成鲜明对比，突出了革命抉择背后的痛苦与不舍。手法上，运用细节描写和借景抒情。“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的景物描写，营造了温馨浪漫的氛围，烘托了夫妻间的深情；“并肩携手，低切切”“泣告”等细节，生动再现了过往的场景，让情感更具画面感；“何事不语？何情不诉？”的设问，强化了夫妻间无话不谈的亲密；最后以“不能以寸管形容之”的感慨，侧面烘托出内心悲痛的极致，感染力极强。05【原文】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第①以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到那时使吾眼睁睁看汝死，或使汝眼睁睁看吾死，吾能之乎?抑②汝能之乎?即可不死，而离散不相见，徒使两地眼成穿而骨化石③，试问古来几曾见破镜能重圆?则较死为苦也，将奈之何?今日吾与汝幸双健。天下人之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不可数计，钟情如我辈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④就死不顾汝也。吾今死无余憾，国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依新⑤已五岁，转眼成人，汝其善抚之，使之肖⑥我。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像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则亦教其以父志为志，则吾死后尚有二意洞在也。甚幸，甚幸!吾家后日当甚贫，贫无所苦，清静过日而已。【注释】①〔第〕只是。②〔抑〕还是③〔骨化石〕古代传说，有一男子外出未归，其妻天天登山远望，日久天长变成了一块石头。后人称之为“望夫石”。④〔率性〕任性。⑤〔依新〕作者的儿子。⑥〔肖〕像。【译文】我确实愿意和你相守到死，只是从今天的形势来看，天灾可以让人死，盗贼可以让人死，国家被瓜分的时候可以让人死，奸官污吏残害百姓可以让人死，我们生活在今天的中国，国内没有任何地方、任何时候不可以让人死。到那时，让我眼睁睁看着你死，或者让你眼睁睁看着我死，我能做到吗？还是你能做到吗？就算能够不死，却要离散不能相见，只能让两地的人望眼欲穿，直到骨头变成石头（比喻思念至极），试问自古以来，何曾见过破碎的镜子能重新圆满？那样比死还要痛苦，又该怎么办呢？今天我和你幸好都身体健康。天下不该死却死了、不愿分离却被迫分离的人，多得数不清，像我们这样情深义重的人，能忍受这样的情况吗？这就是我敢任性地奔赴死亡而不顾及你的原因。我现在死了没有丝毫遗憾，国家大事成功与否自有志同道合的人在努力。依新已经五岁了，转眼就要长大成人，你一定要好好抚养他，让他像我一样。你肚子里的孩子，我猜是个女孩，女孩一定像你，我心里就很欣慰。如果又是个男孩，也要教他把父亲的志向当作自己的志向，那么我死后就还有两个意洞在世上了。真是幸运，真是幸运！我们家以后一定会很贫穷，贫穷并没有什么痛苦，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就好。【段析】先表达“相守以死”的心愿，再转而分析当时中国“无地无时不可以死”的黑暗现实，说明“离散”比“死亡”更痛苦，从而论证牺牲的必然性——与其坐等生死离别，不如主动为天下人谋永福。接着交代自己“死无余憾”的心态，最后托付后事，叮嘱妻子抚养子女、传承志向，并安慰妻子贫穷不可怕，尽显对家人的牵挂与担当。手法上，运用排比（“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极力渲染社会的黑暗与生存的危机，增强说服力；引用“骨化石”“破镜重圆”的典故，形象地说明离散的痛苦，突出牺牲的合理性；通过设问（“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引发妻子的共情，让她理解自己的抉择；对子女的期盼与对家境的安慰，让情感从悲壮转向温情，展现了革命者既有家国大义，也有儿女情长的立体形象。06【原文】吾今与汝无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旁①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注释】①〔旁(bàng)〕靠近。【译文】我现在和你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我在九泉之下远远听到你的哭声，一定会哭着和你相应和。我平时不相信有鬼，现在却又希望真的有鬼。现在又有人说心灵感应是有道理的，我也希望这话是真的，那么我死后，我的灵魂还能依依不舍地陪伴在你身边，你就不必因为没有伴侣而悲伤了。【段析】承接前文的诀别之意，表达了死后仍想陪伴妻子的深情。从“不信有鬼”到“望其真有”，从“不信心灵感应”到“望其言是实”，这种心态的转变，并非迷信，而是对妻子极致的牵挂与不舍，试图以这种方式减轻妻子的孤独与悲伤，情感细腻而深沉。手法上，直抒胸臆，以朴素的语言表达真挚的情感；“当哭相和”“灵尚依依旁汝”的想象，将生死相隔的悲痛转化为灵魂相伴的慰藉，让情感从绝望中透出温情，更显夫妻情深。07【原文】吾平生未尝以吾所志语汝，是吾不是处:然语之，又恐汝日日为吾担忧。吾牺牲百死而不辞，而使汝担忧，的的①非吾所忍。吾爱汝至，所以为汝谋者惟恐未尽。汝幸而偶②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卒不忍独善其身。嗟夫!巾③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以模拟④得之。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一恸⑤。辛未⑥三月念⑦六夜四鼓⑧，意洞手书。【注释】①〔的的(didí)〕实在，的确。②〔偶〕婚配，嫁给。③〔巾〕这封信写在一条白布方巾上，故云。④〔模拟〕想象，揣摩。⑤〔一恸〕大恸。⑥〔辛未〕应是“辛亥”，即1911年。⑦〔念〕俗同“廿”，二十。⑧〔四鼓〕四更天。【译文】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把我的志向告诉你，这是我的不对；然而如果告诉你，又怕你天天为我担忧。我牺牲百次千次也不会推辞，却让你担忧，实在不是我所忍心的。我非常爱你，所以为你谋划的事情只怕不够周全。你有幸嫁给我，可又多么不幸生在今天的中国！我有幸得到你，可又多么不幸生在今天的中国！最终我不忍心只顾着自己的幸福。唉！布巾太短，情意太长，还有千千万万的话没有说完，你可以凭着自己的想象揣摩出来。我现在不能再见到你了！你如果不能忘记我，大概会常常在梦中见到我吧？真是悲痛至极！辛亥年三月二十六日深夜四更天，意洞亲笔书写。【段析】先自责未告知妻子志向的过错，解释原因是怕她担忧，体现了对妻子的疼爱；再感慨两人“生逢乱世”的不幸，点明“不忍独善其身”的决心，将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紧密结合；最后以“巾短情长”抒发千言万语说不尽的不舍，以“梦中相见”的期盼收尾，满含悲痛与眷恋。手法上，运用反复（“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强化了对乱世的无奈与悲愤，突出了牺牲的时代背景；直抒胸臆与间接抒情相结合，情感从自责、感慨到悲痛，极具感染力。08【原文】家中诸母①皆通文，有不解处，望请其指教，当尽吾意为幸。【注释】①〔诸母〕各位伯母、叔母。【译文】家里的各位伯母、叔母都通晓文墨，如果你有不明白的地方，希望你能向她们请教，务必让她们明白我的心意，我就很欣慰了。【段析】作为全文的补充，交代了后续的求助对象，怕妻子读信时有不解之处，体现了林觉民考虑问题的细致入微，以及对妻子的牵挂无微不至。手法上，语言简洁平实，没有华丽的辞藻，却以朴素的叮嘱展现了极致的关怀，为全文悲壮的情感增添了温情，让结尾既庄重又亲切，收束自然。总评《与妻书》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林觉民在1911年广州起义前写给妻子陈意映的绝笔信。从情感表达来看，全文最动人之处在于“情”与“义”的交织与升华。林觉民对妻子的爱是深沉而具体的：他回忆初婚时“窗外疏梅筛月影”下的并肩私语，追忆逃家复归时妻子“愿随君行”的承诺，心疼妻子“体之弱”“有身孕”的处境，牵挂子女的抚养与志向传承，甚至临终前还叮嘱妻子向诸母请教信中不解之处。这些细节描写没有丝毫刻意雕琢，却将夫妻间的恩爱、牵挂、不舍展现得淋漓尽致，让读者看到了一个重情重义、温柔细腻的丈夫形象。而这份极致的个人情爱，并未止步于儿女情长，而是升华为“助天下人爱其所爱”的家国大义。他深知“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的社会现实，明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的残酷处境，不愿眼睁睁看着亲人离散、天下人受苦，于是毅然选择“先汝而死”，为“天下人谋永福”。这种“以爱为勇”的抉择，让个人情感与民族命运紧密相连，既让牺牲显得悲壮而崇高，也让家国大义变得可感可知，避免了空洞的说教。从艺术特色来看，全文最大的亮点是叙事、抒情、议论的完美融合。文章以“绝笔”为线索，串联起回忆、说理、托付等多个层面的内容：通过回忆夫妻相处的温馨往事，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