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规范生命周期理论在气候正义议题中的适用边界-基于2023–2025年损失与损害基金谈判

国际规范生命周期理论在气候正义议题中的适用边界——基于2023–2025年损失与损害基金谈判一、摘要与关键词摘要本研究旨在探讨国际建构主义理论中的核心框架——“国际规范生命周期理论”——在解释当代全球治理关键议题时的适用边界。研究以气候正义议程的核心焦点，即二零二三至二零二五年间“损失与损害”基金的艰难谈判与初步建立过程，作为一个关键的“理论检验”案例。国际规范生命周期理论经典模型描绘了规范从出现、瀑布式扩散到内化的线性发展路径，强调了规范企业家的说服和社会化过程。然而，本文通过对损失与损害基金谈判的多方立场文件、缔约方会议决定及相关报告进行过程追踪与话语分析，发现经典模型在解释此案例时遭遇了显著的理论困境。研究核心发现表明：第一，损失与损害规范并未经历顺畅的“瀑布”扩散，而是遭遇了由北方发达国家基于经济利益和历史责任规避而构建的强大“规范防火墙”，其抵抗逻辑超越了经典理论中的“合法性”考量；第二，该规范的传播过程并非单向的说服，而是一场围绕“赔偿与责任”和“团结与支持”两种对立框架的激烈“话语战争”；第三，最终达成的基金设立协议，并非规范的成功“内化”，而是一种规范在权力不对等结构下被“稀释”与“妥协”的结果。本研究结论指出，损失与损害基金的案例揭示了规范生命周期理论在处理直接挑战大国核心利益和涉及重大财富再分配的高成本规范时的适用性边界。经典理论需要被修正，以更充分地纳入权力政治的阻滞效应、持续的规范竞争以及制度化过程中的规范异化等复杂变量。关键词国际规范生命周期；气候正义；损失与损害；规范竞争；适用边界二、引言在国际关系理论的演进中，亚历山大·温特提出的“无政府状态是国家造就的”这一革命性论断，为建构主义思潮的兴起铺平了道路。在这一思潮下，由玛莎·芬尼莫尔和凯瑟琳·辛金克共同提出的“国际规范生命周期理论”，成为了解释国际社会变迁最具影响力的中层理论之一。该理论优雅地描绘了一个规范如何通过“规范企业家”的倡导，经历“出现”、“瀑布式扩散”和“内化”三个阶段，最终改变国家利益和行为，塑造国际政治的结构。这一模型在解释人权、环保、人道主义干预等众多领域的规范演进时，展现了强大的解释力。然而，随着全球治理进入一个更为复杂和充满争议的时代，经典规范理论的普适性正面临严峻的考验。气候变化议题，特别是近年来浮出水面的“气候正义”话语及其核心诉求——“损失与损害”赔偿机制——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检验规范理论适用边界的完美“压力测试”案例。“损失与损害”指的是因气候变化导致的、超出国家适应能力范围的永久性损失（如海平面上升淹没土地）和破坏（如极端天气事件造成的经济社会冲击）。以小岛屿国家和最不发达国家为代表的“全球南方”，数十年来一直倡导建立一个由“全球北方”发达国家（即历史排放的主要责任方）出资的“损失与损害”基金，以补偿其遭受的不可逆转的伤害。经过长达三十年的艰难博弈，这一诉求终于在二零二二年的第二十七届联合国气候变化缔约方大会上取得了历史性突破，各方同意设立“损失与损害”基金。随后的二零二三至二零二五年，则成为将这一政治承诺转化为具体运行机制的关键谈判期。从规范生命周期理论的视角看，这似乎是一个“规范企业家”（全球南方国家）成功说服国际社会，推动一个新规范进入“瀑布式扩散”和“制度化内化”阶段的经典案例。然而，对谈判过程的初步观察揭示了远比经典理论所描绘的更为复杂的动态。发达国家在同意设立基金的同时，激烈地抵制任何关于“责任”和“赔偿”的法律措辞；基金的资金来源、治理结构和受益资格等核心问题，成为了新一轮更为激烈的政治博弈焦点。这一过程并非一个顺畅的社会化学习过程，而更像是一场围绕规范内涵、责任分配和利益格局的持久战。这就引出了本研究的核心问题：经典的国际规范生命周期理论，以其线性的、基于社会化和合法性逻辑的三阶段模型，是否足以解释“损失与损害”这一高成本、高争议性规范的演进历程？二零二三至二零二五年“损失与损害”基金的谈判实践，在哪些方面印证了经典理论，又在哪些方面暴露了其解释力的边界甚至失效？为了回答这一问题，本研究的目标设定为：第一，系统性地将“损失与损害”基金的谈判历程置于规范生命周期理论的框架下进行“过程追踪”；第二，识别并分析在这一过程中，经典理论模型（特别是“瀑布式扩散”和“内化”阶段）与现实政治动态之间的“脱节”之处；第三，基于这些“脱节”，提炼出导致经典理论适用性受限的关键变量，如权力政治、经济利益冲突和话语框架竞争；第四，最终探讨这一案例对我们修正和发展国际规范理论，特别是构建一个更能解释南北冲突和财富再分配议题的规范理论，具有何种启示。本文的结构安排如下：第三部分将回顾规范生命周期理论的核心内容及其面临的既有批评，并梳理气候正义和损失与损害议题的学术脉络；第四部分阐明本研究采用的、以过程追踪为核心的定性案例研究方法；第五部分是本研究的核心论证，将详细分析“损失与损害”基金谈判对经典规范理论在三个核心假设上构成的挑战；第六部分将总结研究结论，并展望未来的理论发展方向。三、文献综述3.1国际规范生命周期理论及其核心逻辑由芬尼莫尔和辛金克提出的国际规范生命周期理论，是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的基石之一。该理论模型化了一个国际规范从兴起到被普遍接受的全过程，并将其划分为三个清晰的阶段：1.规范出现（NormEmergence）：这一阶段由“规范企业家”（通常是跨国倡导网络、非政府组织或某些有道德感召力的国家）驱动。他们通过说服、倡导和框架构建，将某个特定问题“议题化”，并提出新的行为标准。成功的关键在于能否说服足够多的国家（一个“临界数量”）接受新规范，从而为下一阶段奠定基础。2.规范瀑布（NormCascade）：当接受规范的国家数量达到“引爆点”（tippingpoint）后，规范便开始像瀑布一样迅速扩散。在这一阶段，驱动国家接受规范的主要机制不再是内在的说服，而是外在的社会压力，包括对国际“合法性”的追求、对“声望”的渴望以及对被孤立的恐惧。国家的行为逻辑从“适宜的逻辑”转变为“后果的逻辑”，即遵守规范是为了获得国际社会的认可。3.规范内化（NormInternalization）：在这一最终阶段，规范被行为体广泛接受，以至于成为一种“理所当然”的、不证自明的行为准则。规范从外部约束转变为行动体的内在认同，国家遵守规范不再是出于算计，而是一种习惯。法律的编纂、国际组织的设立和官僚机构的日常实践是规范内化的主要标志。这一理论的巨大贡献在于，它提供了一个动态的、非静止的视角来理解国际社会的变迁，并强调了观念、认同和社会互动在其中的关键作用，有力地挑战了现实主义和新自由主义的物质主义和理性主义预设。3.2对规范生命周期理论的既有批评尽管规范生命周期理论影响深远，但学术界也对其提出了一系列批评，这些批评为本研究提供了理论起点：第一，权力政治的忽视。许多学者批评该理论过于“乐观”，低估了权力政治和大国利益的顽固性。当一个规范直接挑战大国的核心安全或经济利益时，大国并非被动地被“社会化”，而是会动用其权力资源积极地“抵抗”、“重塑”甚至“扼杀”该规范。这使得该理论在解释那些涉及重大利益再分配的规范（如核裁军）时显得力不从心。第二，线性发展模型的局限性。经典模型描绘了一个相对线性的、从出现到内化的进步过程。但现实中，规范的演进充满了倒退、停滞和竞争。学者们提出了“规范竞争”（normcontestation）的概念，认为国际社会中往往存在多个相互冲突的规范在争夺主导地位，规范的生命周期更像是一场持续的“战斗”，而非顺畅的“扩散”。第三，对规范内容的静态假设。经典模型倾向于将规范的内容视为相对固定的，而传播过程主要是接受与否的问题。但后续研究指出，规范的“意义”本身就是在传播和博弈过程中被不断协商、重新解释和建构的。一个规范在最终被“内化”时，其内涵可能已经与最初倡导时大相径庭，甚至被“稀释”或“掏空”。3.3气候正义与“损失与损害”规范的兴起气候正义话语是对传统气候治理框架的深刻反思。它强调气候变化不仅是一个环境问题，更是一个涉及伦理、公平和人权的问题。其核心论点是，气候变化的影响和责任在全球范围内是不平等分配的：历史上对碳排放贡献最小的穷国和弱势群体，却承受着最严重的气候恶果。因此，气候行动必须遵循“共同但有区别的责任”原则，发达国家应承担更大的减排责任，并向发展中国家提供资金和技术支持。“损失与损害”正是气候正义话语下最具争议性和对抗性的核心规范诉求。它超越了传统的“减缓”（减少排放）和“适应”（适应变化），直接触及了气候变化已经造成的“不可逆”伤害。全球南方国家将其框架为历史排放国应承担的“赔偿责任”（liabilityandcompensation），而全球北方国家则极力将其框架为一种自愿的“团结合作”（solidarityandsupport），以规避无限的法律和财政责任。3.4既有研究的不足与本文的切入点综合来看，现有文献已经分别在规范理论、其批判以及气候正义议题上取得了丰富的成果。然而，这三者之间的交叉地带仍存在明显的研究空白：首先，尽管对规范生命周期理论的批判很多，但大多停留在理论思辨层面，缺乏以一个正在进行中的、高度争议性的、涉及明确南北对抗的案例来进行的系统性“检验”。其次，关于“损失与损害”的研究，大多集中在政策分析、法律定性和伦理辩护层面，而较少将其作为一个“规范演进的案例”，置于国际关系理论（特别是建构主义）的框架下进行系统剖析。本研究的切入点和创新之处在于，以二零二三至二零二五年“损失与损害”基金的谈判作为“极端案例”（extremecase），系统性地检验经典规范生命周期理论的适用边界。之所以称之为“极端案例”，是因为该规范完美地集合了经典理论最薄弱的环节：直接挑战大国核心经济利益、涉及巨额财富再分配、充满法律责任风险、并伴随着激烈的南北话语对抗。通过对这一案例的深入分析，本文旨在超越一般性的理论批判，具体而微地展示经典理论在面对“硬利益”和“硬权力”时的失效机制，并为构建一个更能解释当代全球治理复杂性的、修正后的规范理论提供坚实的经验基础。四、研究方法4.1整体研究设计框架本研究旨在检验国际规范生命周期理论在“损失与损害”这一特定议题上的适用边界。鉴于研究的目的是深入理解一个复杂政治过程与一个既有理论之间的张力，本研究采用定性案例研究的设计框架。具体而言，本研究属于理论检验型案例研究（Theory-testingCaseStudy），其核心逻辑并非构建新理论，而是通过一个精心选择的“关键案例”，来系统性地评估一个成熟理论的解释力、适用范围及其需要修正之处。本研究将“损失与损害”基金自二零二二年缔约方大会（COP27）决定设立，至二零二五年间的谈判与建制过程，视为一个完整的分析单元。研究的整体思路是：首先，将经典规范生命周期理论的“理想模型”（特别是“规范瀑布”和“内化”阶段）作为分析的基准框架；然后，通过过程追踪（Process-tracing）的方法，将现实的谈判进程与理论模型进行比对，系统性地识别两者之间的“偏差”（deviations）或“异常”（anomalies）；最后，对这些“偏差”进行深入的理论化解释，从而揭示经典理论的适用边界。4.2数据收集：界定“损失与损害”谈判的文本证据本研究的“数据”主要来源于关于二零二三至二零二五年间“损失与损害”基金谈判的公开文献和官方记录。数据收集遵循“三角验证”原则，确保信息的全面性和可靠性。1.官方文件（OfficialDocuments）：这是最核心的数据来源。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UNFCCC）文件：包括历届缔约方大会（特别是COP27、COP28、COP29）关于损失与损害议题的正式决定文本、过渡委员会（TransitionalCommittee）的工作报告、会议纪要以及各缔约方（国家集团）提交的正式立场文件（submissions）。这些文件直接反映了各方的官方立场和妥协结果。2.次级分析报告（SecondaryAnalyticalReports）：国际智库与研究机构报告：来自世界资源研究所、欧洲气候基金会、第三世界网络等长期追踪气候谈判的权威机构的分析报告。这些报告提供了对谈判背后技术细节和政治动态的深入解读。非政府组织（NGO）观察报告：来自气候行动网络等公民社会组织的每日谈判追踪通讯和立场分析。这些报告提供了对谈判氛围、非正式磋商和民间社会压力的观察视角。3.媒体与学术分析（MediaandAcademicAnalysis）：主流国际媒体（如路透社、卫报、纽约时报）对谈判进程的深度报道和对关键谈判代表的采访。在国际关系、国际法和环境研究领域发表的、针对损失与损害基金最新进展的快速反应学术论文和评论。4.3数据分析技术与方法本研究的数据分析将以定性方法为主，核心是过程追踪与话语分析的结合。1.过程追踪（Process-tracing）：本研究将采用“解释性过程追踪”，旨在揭示从“原因”（如南北双方的利益冲突）到“结果”（如基金协议的具体条款）之间的因果机制。构建“事件序列”：首先，按照时间顺序，详细梳理谈判过程中的关键事件节点，例如：过渡委员会的历次会议、关键国家的立场宣示、最终协议文本的形成等。识别“因果机制”：其次，将这一事件序列与规范生命周期理论的预测进行对比。例如，理论预测在“规范瀑布”阶段，反对国会因“合法性”压力而改变立场。本研究将检验，在现实中，发达国家的立场变化，其驱动机制究竟是“合法性压力”，还是出于分裂发展中国家阵营的“策略性让步”，或是为了达成一揽子交易的“利益交换”？通过这种方式，识别出经典理论未能捕捉到的、替代性的因果机制。2.话语/框架分析（Discourse/FramingAnalysis）：本研究将对关键谈判文本（特别是缔约方提交的立场文件和会议发言）进行话语分析，旨在揭示不同行动方是如何通过语言来构建“损失与损害”规范的意义，并进行竞争的。识别核心“框架”：分析并识别全球南方（特别是七十七国集团和中国）和全球北方（特别是美国和欧盟）在谈判中使用的核心话语框架。例如，南方倾向于使用“责任”、“赔偿”、“正义”、“历史排放”等框架；而北方则倾向于使用“团结”、“支持”、“合作”、“扩大出资方基础”（即将中国等新兴经济体也纳入出-资方）等框架。分析“框架竞争”的策略与结果：分析双方是如何通过法律语言、外交辞令和程序性手段来推动自身框架，并排斥对方框架的。最终的协议文本，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某一方框架的胜利，或是在多大程度上是两种框架被迫“模糊化”妥协的结果？这将直接挑战经典理论对规范内容稳定性的假设。五、研究结果与讨论通过对二零二三至二零二五年“损失与损害”基金谈判过程的系统性追踪与话语分析，本研究发现，该案例的演进轨迹与经典国际规范生命周期理论的预测模型存在三个显著的、根本性的“偏差”。这些偏差清晰地勾勒出了经典理论在面对高成本、高争议性规范时的适用边界。5.1偏差一：“瀑布”的缺席与“规范防火墙”的构建经典规范生命周期理论的核心机制之一是“规范瀑布”：一旦接受规范的国家达到“引爆点”，社会化压力将迫使其他国家为了追求合法性和声望而迅速跟进。然而，在“损失与损害”案例中，我们并未观察到顺畅的“瀑布”，而是看到了一个由北方发达国家精心构建的、顽固的“规范防火墙”。5.1.1规范的“道德合法性”与大国抵抗的“免疫力”在道义层面，“损失与损害”规范拥有强大的合法性基础，它建立在“污染者付费”和“历史责任”等被广泛接受的原则之上。全球南方国家作为“规范企业家”，通过小岛屿国家联盟等平台，成功地将该议题框架为关乎生存和基本人权的道德议题，获得了全球公民社会和联合国秘书处等机构的广泛同情与支持。根据经典理论，这种强大的道德压力理应促使发达国家至少在表面上接受该规范。然而，研究发现，北方发达国家，特别是美国，对这种道德压力表现出强大的“免疫力”。在整个谈判过程中，它们的核心关切并非“是否显得不道德”，而是如何规避该规范背后巨大的、潜在无限的“法律责任”和“财政义务”。它们动用其在气候谈判体系中的结构性权力（如议程设置能力、对共识机制的否决能力），系统性地抵制规范的扩散。这表明，当一个规范直接触及大国的核心经济利益和法律主权时，基于“合法性”和“声望”的社会化机制趋于失灵。权力政治和物质利益的计算，压倒了建构主义所强调的社会性逻辑。5.1.2“策略性让步”而非“信念转变”二零二二年COP27上“同意设立基金”这一突破，从表面上看似乎是“瀑布”开始的标志。但过程追踪显示，这一让步并非源于发达国家对规范的“内在接受”，而是一次高度策略性的外交操作。当时，发展中国家集团（七十七国集团和中国）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团结，威胁将否决整个缔约方大会的一揽子决议。面对谈判全面破裂的风险，欧盟率先改变立场，提出一个附带严格条件的“设立基金”方案，其条件包括：基金主要服务于“最脆弱国家”（而非所有发展中国家），并且中国等“有能力”的发展中大国也应成为出资方。这一举动成功地分化了发展中国家阵营，最终达成了妥协。这一过程揭示，发达国家的行为逻辑并非经典理论所预测的“被说服”或“被社会化”，而是一种基于权力博弈的“损害控制”（damagecontrol）。它们通过一次“程序性”的让步（同意设立），换取了对规范“实质性”内涵（谁出资、谁受益、责任性质）的更大控制权。5.2偏差二：“内涵之争”取代“接受与否”经典规范生命周期理论倾向于将规范的内容视为相对给定的，而传播过程的核心是行动方“接受或拒绝”这一规范。然而，“损失与损害”的案例表明，规范演进的核心战场并非“是否设立基金”，而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基金”。整个二零二三至二零二五年间的谈判，本质上是一场围绕规范核心内涵的激烈“话语战争”或“框架竞争”。5.2.1“赔偿与责任”框架对阵“团结与支持”框架话语分析发现，谈判双方构建了两套根本对立的话语体系：全球南方的“赔偿与责任”框架：七十七国集团和中国在提交的立场文件中，反复使用“历史责任”、“赔偿”、“补偿”、“正义”等词汇，试图将基金的性质锚定在一种具有法律义务性质的“债务偿还”上。这背后是将其与国际法中的“国家责任”原则相连接的深层战略意图。全球北方的“团结与支持”框架：美国、欧盟及其盟友则系统性地“净化”其官方语言，坚决避免使用“责任”和“赔偿”等词汇，代之以“团结”、“合作”、“支持”、“人道主义援助”等自愿性、慈善性的词汇。COP27的最终决议文本中，甚至专门加入了一个脚注，明确指出该基金的设立“不涉及或提供责任或赔偿的依据”。这实质上是通过文本“阉割”了规范的法律内涵。这场“框架竞争”贯穿于基金的每一个细节设计中。例如，关于资金来源，南方主张应基于历史责任，由发达国家强制性、可预期的公共财政出资；而北方则主张应是“自愿捐款”，并大力推动“创新性融资”（如国际税收）和“扩大出资方基础”，试图将责任“社会化”和“分散化”。5.2.2规范演进的“非线性”特征这场持续的“内涵之争”表明，规范的演进并非线性扩散，而更像是一场“拉锯战”。规范的意义并非在“出现”阶段就已固定，而是在整个生命周期中都处于开放的、可被争夺的状态。最终的制度成果，是不同框架力量博弈的暂时性“快照”，而非规范的终局。这严重挑战了经典理论对规范稳定性的隐含假设，并凸G显了“规范竞争”作为一种平行于“规范扩散”的核心机制的重要性。5.3偏差三：规范的“制度化稀释”而非“成功内化”经典理论的第三阶段“规范内化”，标志着规范被广泛接受并转化为法律和制度。从表面看，“损失与损害”基金的设立和世界银行被指定为临时托管方，似乎是规范成功“内化”的体现。然而，对制度细节的深入分析揭示，这更可能是一种“制度化稀释”（institutionaldilution）或“规范收编”（normco-optation）。5.3.1制度设计中的权力烙印在过渡委员会的谈判中，基金的治理结构和运作模式深刻地反映了北方国家的利益和偏好。世界银行作为托管方：发达国家极力推动将基金置于世界银行的框架下。这一安排虽被辩称为“效率”考量（利用现有机构），但南方国家普遍担忧，这将使基金的运作受到世界银行（一个历史上由北方主导、以贷款为主要工具的机构）的规则和文化的深刻影响，从而偏离其作为“赔偿”机制的初衷。资金规模与来源的模糊性：尽管基金得以设立，但其启动资金规模（仅数亿美元的自愿认捐）与发展中国家每年数千亿美元的实际损失相比，完全是象征性的。协议文本未能确立任何强制性的、规模化的出资机制。这使得基金在象征意义上取得了胜利，但在实质功能上却可能“有名无实”。5.3.2从“颠覆性规范”到“管理性工具”的转变这一系列的制度安排，使得“损失与损害”这一最初具有“颠覆性”的规范（挑战历史责任和财富分配格局），在制度化的过程中，被逐渐转变为一个可控的、技术性的、类似于人道主义援助或发展援助的“管理性工具”。发达国家通过在制度细节上“步步为营”，成功地“拆除”了规范中最具威胁性的“法律引信”，将其纳入了现存的、由其主导的全球治理框架之中。因此，这并非经典意义上的“内化”——即行动方将规范的价值观和行为准则内化为自身认同。恰恰相反，这更像是一种权力不对等的“交易”：权力较弱的一方（南方）赢得了规范的“符号”，而权力较强的一方（北方）则保留了对规范实质内容的“定义权”和“控制权”。5.4讨论：对规范生命周期理论的修正与补充“损失与损害”基金的案例，系统性地暴露了经典规范生命周期理论在解释高成本、分配性、责任归属性规范时的三大理论盲点：第一，低估了权力与利益的“防火墙”效应。经典理论的社会化逻辑，在面对直接威胁大国核心经济利益和法律主权的规范时，其解释力急剧下降。未来的规范理论必须将权力政治和物质利益，视为与社会化压力同等重要甚至更重要的变量，并发展出解释“规范抵抗”和“规范阻滞”的理论机制。第二，忽视了规范传播中的“话语竞争”维度。规范的生命周期并非一个共识逐步形成的过程，而往往是一场关于规范“意义”的政治斗"争。未来的理论需要一个“规范竞争”的平行模型，分析不同行动方如何运用话语框架、法律技术和程序策略来争夺对规范的定义权。第三，简化了“内化”阶段的复杂性。经典理论对“内化”的描绘过于理想化。案例表明，“制度化”过程本身就是权力博弈的延续。未来的理论必须区分“名义上的内化”（formalinternalization）与“实质上的内化”（substantiveinternalization），并发展出分析“规范稀释”、“规范收编”和“象征性制度化”等现象的理论工具。六、结论与展望6.1研究总结本研究通过对二零二三至二零二五年“损失与损害”基金谈判这一关键案例的深入剖析，系统性地检验了国际规范生命周期理论的适用边界。研究结论明确指出，经典的、以社会化和合法性为核心驱动机制的三阶段模型，在解释“损失与损害”这一高成本、高争议性的南北分配议题时，遭遇了深刻的理论困境。本研究的核心发现可以概括为对经典理论的三重“偏离”：第一，“规范瀑布”的缺席。研究表明，“损失与损害”规范并未经历顺畅的瀑布式扩散，而是遭遇了由北方发达国家基于规避经济与法律责任而构建的强大“规范防火墙”。这揭示了当规范直接挑战大国核心物质利益时，权力政治的阻滞效应远强于社会化压力。第二，“内涵之争”取代“接受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