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就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叶嘉莹先生访谈记录.doc

古诗就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叶嘉莹先生访谈记录 记者：叶先生您好，之前采访您的时候，大多是从传统文化的角度提问，这次我们遇到了一个新的问题想请教您，现在国内很多人都喜欢过洋节，圣诞节、情人节等这些节，但是我们自己的传统节日就变成了吃的节日，中秋节变成了月饼节、端午节变成了粽子节，因为您在西方和中国都有很多生活经历，能不能为我们分析一下为什么洋节似乎受到追捧，而中国的节日被大家慢慢淡化、淡漠了? 叶嘉莹：我想那是由于一般的年轻人追求西化，他们过圣诞节也并不明白圣诞节的意思，什么叫做圣诞，他们也不懂，就是凑热闹。现在的年轻人只是自己吃喝玩乐，他根本不追求节日的意义，中秋节什么意思，端午节什么意思，屈原是什么人，吃粽子是什么意思。根本不从文化方面去思考，不但不从中国文化去思考，也没有从基督教文化去思考过，就是浅薄地追求时髦和享乐而已。 记者：那您在西方的时候有没有见到当地的圣诞节过法? 叶嘉莹：西方的圣诞节不像咱们这样大家吃喝玩乐，真正的西方基督徒那天是到教会里面做礼拜的，他们是庆祝耶稣基督的诞生，他们西方的宗教信仰认为世界都是在罪恶之中，然后耶稣为世人的罪钉死在十字架，用他的宝血洗净了世人的罪恶，所以他们是做礼拜的，也唱圣诗来歌颂基督的降生，到处去传报佳音，呼唤起那些个还没有听到过这个信息的人，让他们能够知道世界是有救赎的，曾经有过一位救主。现在中国的年轻人就是不太追求什么人生的原则和意义，过节就是吃喝玩乐，不懂得节日背后的意思，圣诞节也好端午节也好。 记者：那您觉得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传统节日重新回到日常人的生活中去?政府在这一方面需要采取哪些措施来加强传统文化对大家的浸染呢? 叶嘉莹：平常从小就可以告诉他，端午节吃粽子是为了纪念屈原，屈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有什么样的作品，你应该让他能够理解，吃粽子是什么意思，而不光是吃粽子嘛。在孩子小的时候可以给他讲故事，屈原的、李白的、杜甫的，都把他们一个一个古人当做故事讲了，让他来理解。加强传统文化这点也不光是靠政府，家长、老师随时随地就可以培养，不能够说单靠政府。 记者：先生您刚才也提到小孩子的教育问题，您觉得说学校、老师应该在孩子小的时候就教给他们一些传统文化，您是研究古典诗词的，其实这个诗词教育在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着很悠久的传统了。历史上是不是有个说法叫“诗教”，能不能给我们具体解释一下这种“诗教”，可以从您曾经的学习经历来说。 叶嘉莹：中国古代的私塾就是先从背中国古代的古典开始。中国古人讲究“诗教”。因为诗按照中国古代的原始来说，就是“志之所至”，诗是你的心念、你的志意、你的活动。不是抽象、莫名其妙的东西，什么叫做诗，这个讲起来要费很多的时间和言语，你们可以看看之前我录的诗的故事那个录像。 1965年叶嘉莹先生在台大中文系毕业生谢师宴上 记者：那您觉得小孩子学诗有什么好处呢? 叶嘉莹：小时候学诗当然是有好处的，对于宇宙、人生、事物人要有一种关怀、一种爱心，学诗就是对天地、草木、鸟兽都有一种关怀和爱心，对于人生的聚散离合也都有关怀和爱心，诗是“情动于中”，然后“形于言”，诗是你的感情的活动，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所以我们说，离别的时候有诗，写你的悲哀，欢聚的时候也有诗，写你的快乐。诗是人的感情、心智、意念、理想、志意的流露。 记者：您一直提倡古诗吟诵这种形式，您觉得吟诵它有个人的方法，需要有一定的曲调吗?现在人们对于吟诵是不是有误会在里面? 叶嘉莹：诗有吟诵这是从周朝就开始的，周朝周官就记载着太师教国子学诗，国子就是卿大夫的小孩，他有几个步骤：兴，就是复兴的“兴”，动词的时候读xing(一声)，当做名词的时候读xing(四声)，一种感发的作用;然后“道”，就是道理的那个道，这个地方念dao(三声)，就是引导的意思。“兴道讽诵”，他教小孩子兴道讽诵，“兴”就是你要教小孩子读诗，不是顺口溜，你根本也不懂，也没有感动，就随便这么念。我前几天看报纸，说前些时候曾经有人提倡读经、读古书，成立了很多学校，让小孩子就背背古书，可是不讲解，也不认字，就像唱歌的一样，老师也不讲，就带着他们就是唱，连认字都不认，所以这些小孩子虽然会背了很多，但是他不懂，这里面的道理，完全不理解。读书当从识字始，我们从小先要认字汇，你先要认字，他们现在教你只要背就好了，像唱歌一样的背，记完不懂意思，连字都不认识，真是误人子弟，那是不可以的。所以第一要要求老师教小孩子让他认识这个诗，诗里面每个字你都要让他认识，而且你要告诉他们这首诗里面写的是什么，诗人是有感动才写诗的，那么诗人为什么感动的，所以有兴，兴就是告诉你诗歌里面这种兴发、感动的动力。然后，道，这个道字念引导的“导”，你就引领小孩子给他讲诗，比如说杜甫秋兴八首，你先让他认识杜甫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在什么样的历史环境里，如何到了四川，如何到了巫峡，他过去有什么理想和抱负，现在为什么来到巫峡，他是要做船回北方去，可是因为路上不平静，他就羁留在夔州了，你要让他理解，然后你再跟他说“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你引导他。然后讽，讽就是不开读之，就是说你看到杜甫的秋兴八首，打开来看“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你看着这样读，然后让你背下来，就是不开读之。你要把书合起来，“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你要先给他讲杜甫这个诗人，杜甫在什么样的感情、什么样的环境写了秋兴八首诗，让他内心有一种兴发、感动，对于人、对于诗都有了认识，然后你让他背下来，就不用打开就可以读，这就是讽。然后再诵，诵是以声节之，让他读出一个声调来，有点儿节奏，可以让他吟诵，一步一步地教他，你要让小孩懂得。怎么样教小孩，你老师都不懂，就让学生随便乱背，背的一串错字、别字，都不通，你背了有什么用。 记者：叶先生，您在1998年就上书领导人呼吁从青少年就开始学习诵读，现在十多年过去了，您觉得情况发生了变化吗?或者有一些进步吗? 叶嘉莹：对，那个时候，我想起给江泽民上书，因为我在国家教委，当年1987年，我开了一个讲座，江泽民的叔叔江树峰就在我班上，他跟我念了，我上了十堂课，从头到尾他都听了。我就知道其实他们家里是有读诵的传统的，所以我才写的那封信，因为假如领导也不懂得什么是读诵，你写它也没有用，但因为江泽民的叔叔在我的班上，他听了我十节、二十个小时，其实是二十五个小时的课，从头到尾，所以我知道他们家是吟诵的。 记者：您怎么看现在古诗词退出教科书、中小学课本古诗词比重减少的情况? 叶嘉莹：第一要选择真正好的诗词作品，你不要看低小孩的智能，你让他背，“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背下来对他作诗一点好处都没有，这个是骆宾王几岁的时候写的，小孩子的诗，这不是一首好诗。不要看轻小孩子，让他只背浅显的诗，你就让他背杜甫的“玉露凋伤枫树林”，只要老师把它讲明白，他一样会喜欢，一样会背。关键不是选多少古诗词作品在课本里，而是在于在老师怎么样教，在于你所选的是不是真正的精华作品，你选的再多，选的都是糟粕作品，那再多也没什么用处，你要选的是精华，老师能够把精华讲出来，就是好的。不是在外表的形式，望文生义、欺人自欺、自己也不懂，就说多了就是好，不见得如此。 今年9月与席慕蓉老师在额尔古纳赴黑山头途中的草原 记者：叶先生，您觉得学习传统文化和古典诗词对您一生的影响主要有哪些? 叶嘉莹：我想是太大了，特别是论语。论语有几句话，“躬自厚而薄责于人”，“躬”就是说自己，说自己要求自己要厚，要求自己要重，对自己要苛求，“而薄责于人”，而责备别人要轻，“躬自厚而薄责”，它是厚责和薄责，厚责自己，薄责别人。论语里面有很多话都是非常好的。我可以说平生是受了论语很大的影响，所以我提倡“弱德之美”，就是说自己要谦虚，“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行事你觉得做得不通，人家不能接受，你要反身来要求你自己，看是不是我自己做得不好，所以要“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就是要求自己要严格，这是我从小一向受到的教育，所以我管这个品德叫“弱德之美”，我是取弱势的，不是像现在的年轻人觉得是要强势，我要夺取，争取，我要打倒别人，要不择手段地去取得一切，而我们小的时候就觉得弱德才是值得提倡的，而不是这种强暴的夺取观念，这个“弱德之美”我现在还给它有个英文的翻译，“thebeautyofpassivevirtue”，passive是“退让的、谦退的”，virtue是“美德”。“thebeautyofpassivevirtue”就是“弱德之美”，现在都以强者为德，不管是家里，夫妻吵架、朋友吵架，都是你要凶恶，我比你还要凶恶，都是自己以为要做一个强者才是好的，我小的时候学习的不是如此。“弱德之美”不是说你软弱就是美，就是说你要坚强地持守自己，严格要求自己，所以我是不向别人去争取什么，是我自己把我自己持守住了，无论是在多么艰难困苦之中，我都尽到了我的力量、尽到我的责任，也许你们不知道，我一生不是很顺利的，所以我觉得我是弱德之美，但是我并不是一个弱者。 记者：叶先生，再请教您一个问题，现在尤其是去年以来习近平主席多次提到要让传统文化重新活起来，让散落在民间田边地头的传统文化更好地去影响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您觉得现在提出这么个倡导，有什么时代意义吗? 叶嘉莹：我觉得中国古典中真的有不少很宝贵的东西，我们要重新赋予它们生命，让青年人能够认识它们，这是一个很好的想法。所以你要把它里面的生命呼唤起来，像我做的那些讲课的都是让古人的诗活起来，去感动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