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 时务报》

略论略论时务报时务报 雷颐 清末时人曾这样说：“新党之议论盛行，始于时务报；新党之人心解体，亦始于时务 报。 ”这样说可能不很恰当，但却说明了时务报在戊戌维新中的重要作用。 我国古代农民起义的宣传、发动、组织、联络手段大多利用宗教迷信或秘密结社，到 近代，农民那种落后的斗争形式已不适应年轻的中国资产阶级的斗争需要。他们要大力宣 传自己的意识形态、思想体系。于是报刊成了进行这种宣传的最好工具。 时务报 ，就在 这样的历史条件下应运而生了。 当立志维新变革的康有为屡次上书皇帝不达后，先后组织了北京、上海强学会，并靠 捐助的经费出版了强学报 ，但不久即被弹劾。这时，黄遵宪、汪康年等人提议以强学会 之余款筹备创办时务报以“开民智” ，并请康有为的得意门生，在康有为上书活动中表 现出超众的宣传组织才能的梁启超担任撰述。在甲午战后人心思变的情势下， 时务报终 于 1896 年 8 月 9 日在上海创刊。从此，这份每十天出版一册，每册二十余页的刊物便成为 维新的号角。 在创刊号登出的论报刊有益于国是一文中，梁启超开宗明旨地说明了办报的目的 与作用：“觇国之强弱，则于其通塞而已。惟国亦然。 ” “去塞求通厥道非一，而报馆 其导端也。 ”要“广译五洲近事，则阅者知全地大局与其强盛弱亡之故，而不至夜郎自大， 坐眢并以议天地矣。 ”尤其要“详录各省新政，则阅者知新法之实有利益及任事人之艰难经 划与其宗旨所在。可以奋励新学，思洗前耻矣。旁载政治、学艺要书，则阅者知一切 实学源流门经与其日新月异之迹，而不至抱八股八韵考据词章之学，枵然自大矣。 ” “阅报 愈多者，其人愈智，报馆愈多者，其国愈强” 。当然，在当时的条件下他必须披上传统外衣： “报纸于古有微乎？古者太师陈诗以观民风”既然如此，现在办报亦当名正言顺。 在维新运动中。血气方刚的梁启超把青春的热情凝结在其畅达犀利的笔端，与他的同 道一起以时务报为阵地为维新运动摇旗呐喊，反复论证变法的必要性、迫切性。他们 急切地用刚刚学到的那些西方近代自然科学知识来说明变化是宇宙的普遍法则，试图把维 新的理论基础建立在近代自然科学的理论之上，这是维新派的思想理论与中国传统“变易” 思想本质不同的标志之一，这也说明了自然科学理论的革命作用。近代的自然科学必然要 产生近代的社会价值观念。变是必然的，而对中国则尤为迫切。 “今有巨厦，更历千岁，瓦 墁毁坏，欀栋崩折，非不枵然大也。风雨猝集，则倾圮必矣。而室中之人，犹然酣嬉鼾卧， 漠然无所闻见；或则睹其危险，惟知痛哭，束手待毙，不思拯救；又其上者，补苴罅漏， 弥缝蚁穴，苟安时日，以凯有功。此三人者，用心不同漂摇一至，同归死亡。善居室者， 去其废坏，廓清而更张之，鸠工厄材，以新厥构，图始虽艰，及其成也，轮焉奂焉，高枕 无忧也。 ”国家也是这样，只有经过“去其废坏”的大变，国家才能强盛。对于那些顽固坚 持祖宗之法不可变的守旧者，他们反驳道：“自太古上古中古近古以至今日，固已不知万 百千变，今日所目为古法而守之者，其于古人之意，相去岂可以道理计哉。 ” “法行十年， 或数十年或百年而必敝，敝而必更求变，天之道也” 。古圣先贤无一不是随时而变，创立新 法的， “不能创法，非圣人也；不能随时，非圣人也” 。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最后， 他斩钉截铁地说：“变者，天下之公理也。 ” “变亦变，不变亦变” 。若顺应潮流主动去变， 就能掌握主动权，倘被迫而变， “则非吾之所敢言矣” 。这发人深省的议论，敲响了变法救 亡的警钟。 若大中国，千头万绪，变法以何而始以何为根本呢？梁启超明确回答：“吾今为一言 以弊之日，变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兴，在开学校，学校之立，在变科举。而一切要 其大成，在变官制。 ”废科举，兴学校，育人才，变官制是互相牵携、紧密联系的。中国封 建社会形成了一套严密、系统、低效的官僚制度，在这种体制下， “一事必经数人，互相牵 掣，互相推诿，欲有其成，焉可得也。 ”岂可与之言维新？所以他们强调“中国变法必自官 制始” ，指出“欲治病源，一曰汰冗，一曰专任，专任之法，治一其功，乱专其责” 。 “今必以史事为急，汰繁重以求其速捷，去虚文以责其实效。 ” “汰冗职，删仪官，使官各 有事。 ”而以考八股文为主的科举取士制度，一直源源不断地向官僚体制输送人员，所以要 改官制就要废科举。 “故窒脑之祸，自考试始” 。 “覆中国，亡中国，必自科举愚民不学始也” 。他们猛烈抨击词章笺注，音韵训诂，八股试贴等中国传统旧学，斥之为“虚学” ，并指出 正是这种“虚学”使多少代人的智慧精力徒耗于无裨于世的空谈琐碎中，培养出的官员只 知空谈义理，根本无法适应“遇千年之未有之大变”的中国。他们称赞西学为“实学” ，指 出西方有一学即有一学校，有一学会，有一学报，重视理、工、农、医、法律、经济等等， 学以致用，所以强盛。而日本“力行西法遂启维新，有实学即有真材。故能勃然以兴。 ” “中国反蹈常习，故务虚文而不求实学” 。在这变法图强的时刻， “必求多士，始济艰难” 。 只有废科举，兴学校，才能培养出急需的有用之才。而兴智学，又“必以立师范学堂为第 一义” 。因为：“君民皆受教于师，即皆受治于师也” 。他们提出中国要办各种学校，专门 学堂，学习西方文化，从语言文字到声光电化，政治法律。他们尤其强调要办师范院校， 敏感地认识到教育对培养人才的重要性。从洋务派办军事学堂到此时要求大力兴办各类学 校，说明了中国人对“西学”了解的步步深入。对新育的人才。 “必使以所学为其官，毋使 用非所学” 。 “欲振国势，必作人才；欲作人才，必破资格” 。无论是康有为还是梁启超、麦 孟华等。都不过一介书生而已，但他们要变法，要维新，要参政，当然要求“破资格”了。 他们认为学校的一个重要作用是能“广开民智” ，通过学校来传播西学，改变那种陈陈 相因，鄙视技艺为“形而下”的社会风气，加快社会的变革。他们一语中的指出：“夫泰 西之教士多方，欲其民之智；吾中国之教士多方，乃欲其民之愚。至民愚已极，国无与立。 虽欲民有士，安可得哉？” “昔之使民安于愚弱者，今必使之极其明强” 。他们所谓“民智” 就是要向人们贯输资产阶级的价值观念，宣扬资产阶级精神文明，反对腐朽的封建意识形 态。 发展工商，是维新变法的主要目的，也是时务报宣传的主要内容。他们提出要大 力兴办工商业， “务使开一分利源中国即得一分利益” 。 “自与泰西各国通商以来，利源日涸， 商务日坏” ，各省都应成立商务局，废除厘金，与洋商竞争，保护华商利益。而现在“商之 视官政猛如虎” 。官府不仅不保护，反而处处刁难、勒索、压迫商民。故“今日欲振商务， 必自设商部始，必自裁厘并徵始” 。还要办商业公司。 “公司、群力群财者也，欲兴大利， 则必以公司为第一义” 。甚至还要求创办资本主义性质的银行以代替钱庄。在理论上，他们 不仅翻译了亚当斯密的富国策 ，而且还试图从中国古代经济思想中找出为自己辩护的 根据。梁启超在史记货殖列传今义这篇长文中，牵强附会地解释中国古代经济思想， 力图说明发展工商是古圣先贤早已有之的思想，并非“小人喻于利” 。例如，以自给自足为 基础的封建自然经济总是崇尚节俭，而资本主义的社会化大生产却要求高消费，梁启超于 是这样解释：“凡圣人之立教，哲王之立政，皆将以乐其民耳。中国旧说，以黜奢崇 俭为美德，此正与礼运孔子之言相反也。 ”今天读来，使人忍俊不禁，但当时却是一本正经， 令人怦然心动的。 随着形势的发展， 时务报的批判越来越尖锐、深入，露出咄咄锋芒。他们从政治、 经济、文化、教育、军事等各方面对封建思想进行批判，宣传维新思想。他们发宣言，提 倡仪，成立各种学会，一时间轰轰烈烈此呼彼应。有的汪洋恣肆，慷慨激昂；有的娓娓而 谈，畅所欲言。他们甚至把批判的锋芒公开指向君主制。梁启超愤怒地写道：“带中州二 期刊文献 万里灵淑之气，演四万万神明之胃，材质之慧敏，种类之繁殷，大地万国，岂有此哉。徒 以民贼自私。愚其黔首，遂使聪明锢蔽，人才衰落。 ” “善治国者，知君之与民，同为一群 之中之一人” 。甚至连张之洞的幕僚，一向保守的汪康年也高喊着论中国参用民权之利益 ， “夫天下之权势，出于一则弱，出于亿兆则强，此理之断断然者。反散为聚，反愚为 智，非用民权不可” 。 “非立议院不可矣” ， “省府州县，各设议员，以与宫相抵” 。后来以 “排满”革命著称的章炳麟此时也在时务报崭露头角。从他论亚洲宜自为唇齿 、 论学会大有益于黄人亟宜保护这些带有强烈民族主义色彩的文章便可窥见他后来激烈 的“反满”思想绝非偶然。当然，此时他要维护的是“黄人”的利益，尚未发展到“反满 革命”的程度。与政论文章的蔚为大观相比， 时务报仅有的几篇抽象的、 “纯”思辩的 哲学论文便暗然失色了。这是整个中国近代思想史的特点之一。近代中国的时代精神不是 在书斋中，而是在马背上。 时务报以其惊世骇俗的议论，精辟独到的见解，深入透彻的分析，独具一格的文 笔，使“一些新学士子群相呼应，起而组织学会，讨论政治问题与社会问题” 。反对者 说它“张目大骂，如人人意所欲之；江淮河汉之间，爱其文字奇诡，争传诵之，行销至万 七千余册。由是康门之焰张，而羽翼成，党祸伏矣” ， “译欧美报纸，载瓜分之说，以激励 人心，海内为之振动。予既至上海，见士夫过沪者，无不鼓掌谈天下事，而时务报专以启 民智伸民权为主旨” 。梁启超由是名重一时，与康有为合称“康梁” 。它的发行量数月之间 便达一万七千多份，开当时中国报刊发行纪录。它在全国各处的发行处由第三册的二十五 处增至第十四册的五十处，而第三十六册时就达六十五处，从兰州到云贵，从南洋到日本。 为满足需要，他们把旧报装订成册再版发行。 “去岁余存之报，前订成三巨册者，计共千分， 现已销罄。尚拟再印一千五百分，以待购取” 。的确是“举国趋之如饮狂泉” 。它使禁锢僵 化的心灵复苏，使更多的人开始正视现实。它的影响如此之大，以至几十年后鲁迅先生还 念念回忆时务报曾给中学时代的他带来一种何等“新鲜的感觉” 。半个多世纪后，吴玉 章同志感激地写道：“当我读到康梁（特别是梁启超）的痛快淋漓的议论以后，我很快就 成了他们的信徒，一心要做变法维新的志士，对于习八股，考功名，便没有多大的兴趣了。 ”的确， 时务报在当时起了解冻惊蜇的重要作用。 在维新之声日益高涨中，甚至一些督抚大臣都饬令官销时务报 。张之洞在饬令中说： “本部堂披阅之下，具见该报识见正大，议论切要，足以增广见闻，激发志气。所有 湖北全省文武大小各衙门，文职至各州县各学止，武职至实缺都司止，每衙门俱行按期寄 送一本。 ”老奸巨滑，通权达变，精于审时度势的张之洞认为维新之事有机可乘，便赠款赞 助时务报 ，待梁启超为座上宾。使幕僚汪康年担任时务报经理，独揽经济人事大权， 由此而影响控制时务报 。当汪康年发表“民权”之文后，张之洞又指使幕僚梁鼎芬致书 汪康年：“民权文字亦不佳，千万不可动笔，实做经理二字。 ”要汪“常存君国之念， 勿惑于邪说，勿误于迷途。 ”第四十册载有梁启超知耻学会叙一文，张之洞阅后大怒， 认为“太悖谬” ，致电湖南巡抚：“速告湘省送报之人，此册千万勿送。 ” 时务报还连载 徐勤的中国除害议一文，抨击科举八股，又触怒张之洞，使该文在第四十八册之后便 被腰斩。正是那个口口声声称时务报 “识见正大，议论切要”的张之洞，又“示渝两湖 江汉经心书院诸生说时务报 “其中议论不尽出生于一人手笔，纯驳未能一致。 ”汪康年 秉承张之洞旨意，独断专行。梁启超曾气愤地说：“文襄以报中多言民权，干涉甚烈，其 时鄙人之于文襄，殆如雇佣者与资本家之关系。年少气盛，冲突愈积愈甚。 ”终于 1897 年 冬愤而出走。从五十五册以后，就再也没有梁启超的文章了，并且议论锐减，译文增多， 风格一变为平直稳常。在激烈斗争的关键时刻，维新派失去这一重要宣传阵地，不能不说 是一大损失。马克思曾辛辣地挖苦普鲁士德国的出版物， “即使生长出好的果实，也仍然是 坏的，因为阉人即使有好的歌喉，但仍然是一个畸形人。 ”此时的时务报也成为 “阉人的歌喉” ，再也唱不出振奋人心的时代强音了。 当然，维新派不甘心这一失败。1897 年 6 月 21 日“下诏定国是”